言之未预 
第35章 夏祭（下）
穿过种满樱花树的大道，再顺着竹林沿着小路向河边的方向前行，最后在栀子花丛边拾级而下，便能到达祭典的场地。三五成群的游人趿拉着木屐在我身边经过，她们兴高采烈，吱吱喳喳地谈论着身上的浴衣。我按着自己的小臂，随着人流浑浑噩噩地缓步前行，直到空气中隐约传来浮动的香气，我大梦初醒般地抬起了头，才发觉原来已经到约定的地方了。
不同于平时的安静，此时河岸到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夜晚的河边算不上炎热，祭典的氛围却让空气都变得热气腾腾。各式各样的商贩吆喝着自己的摊子，路人欢笑着从中穿行，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然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在鸟居的光影下，时音低垂着眉目，安静地等待着。
她穿着石竹花花纹的浴衣，平时散落的黑发绾在脑后，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双臂交织在身前，从印有花纹的袖口伸出的纤长手指正盈盈握着巾着。在这个吵闹、混乱的祭典上，她却温柔得好似一尘不染。
我的步伐止住了，只是注视着她的侧脸我就变得胆怯不安。
多么美丽的女孩子啊，像我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够站在她的身边呢？
仿佛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时音有所感应地抬起头，看向我所在的位置。和我视线对上的瞬间，她有点害羞地笑了笑，向我遥遥地招手。仅仅是被她注视着，刚刚还停滞不前的双腿便自顾自地带着我向她走去。
时音啊……
像春天一样温柔，像花朵一样绚丽，像雪一样圣洁，集结了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女孩子。我在她面前感到胆怯，却又被她深深地吸引。
“抱歉，我来迟了，让你久等……诶？有佳？”
直到说话前，我都没有注意到有佳就站在时音的身边。她今天扎起了双髻，穿着她一贯喜欢的橙黄底色的浴衣，不顾脚下的木屐，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到我身边。
“怎么迟到了？这可不像你啊夏目。啊，为什么没有穿浴衣？我千叮咛万嘱咐过，一定要穿吧。”
“抱歉有佳，发生了一些事情，抱歉。”
我只能给出这样含糊的解释，有佳不满地盯了一会我，最后没办法地叹了口气，放过了我。
“算了，反正你是和时音约会，只要时音没有意见就行。”
“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夏目君怎么穿我都没有意见。”
时音温柔地看着我，我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既然夏目已经到了，那么开始今晚的作战吧。”有佳一拍手，“观众马上就要到场了，两位可要好好表现。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又是作战，又是表现，我的心随着她拍手的声音一下子紧张了。
“虽说是表现，但其实只要开开心心地逛祭典就好了。”有佳双目炯炯有神，让人感觉最开心的应该就是她了，“当然，如果能在注意到我们的关键时刻来点亲密动作，那就更好不过了。”
“有佳！”
亲密动作什么的……我悄悄向时音看去，果不其然，她咬着唇，也是一副为难的神色。
“我只是说更好，实在不行也没办法，不要反应那么激烈嘛。”有佳笑嘻嘻地推着我和时音的后背，“行啦，快去享受快乐的二人祭典时间吧，不用担心，我可是还有一张王牌，敬请期待吧。”
唔，说实话，听到有佳这样说，我心里更不安定了。
“有佳的王牌啊……”时音右手握拳抵住嘴唇思索了会，随即不带有嘲笑意味地笑出声，“真令人期待呀。”
我没办法地揉着头发，也跟着笑了，“一定会超出我们想象吧。”
“毕竟是有佳。”
“希望会向好的方面发展。”
我们两对视一眼，呼呼地微笑着。
因为寺山的话以及各种原因造成的紧张，在靠近时音的此刻好像消散了些。
“夏目君有想去的地方吗？”
见我摇头，时音的笑容更深了一些。
“那可以陪我，稍稍绕个远路吗？”
因为说是远路，我以为会是很偏僻的地方，但没想到只是绕回了神社前。虽然人不算多，却也没有到偏僻的程度。
“时音，你想来的就是这里吗？”
“嗯。”时音一边应答着，一边把手中的绘马递给我，“夏目君，来写下愿望吧。”
愿望…吗？
时音是有备而来，她在递给我绘马后就到了一边，背对着我认真地书写着自己的心愿。我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绘马发呆。
“夏目君，还没写好吗？”
“啊啊…嗯…就快了。”我握紧绘马，看向时音，“时音你呢？已经写好了吗？”
时音双手握着绘马的两端，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前，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表情却是心满意足的。
“嗯，写好了。”
“时音你写了……”
“是秘密。”
时音忽然倾身抵住我的嘴唇。
“夏目君，这是秘密哦。”
“…噢噢噢噢，哦。”
时音愣了一下，放下手后偷笑。
“夏目君答应那么多声干嘛？像小鸭子似的。”
“……哪有。”
我嘟囔着转过身，按上了自己的脸颊。时音大概以为我是害羞吧，不过，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以前就觉得很好看了，今天凑近看的话……
“…是琥珀还是琉璃啊…”
不，说不定比那些东西都还要绚丽。
“夏目君？”
“诶？嗯？怎么了？”
我重新面向时音，她迟疑着邀请我。
“绘马，要不要，挂在一起呢？你看，今晚我们不是…那个吗…嗯？”
“那就挂在一起吧。”
我佩服时音的心细，拿出了自己的绘马，和时音的绘马交叠着挂在正中间的位置。放下手时，两个绘马碰在一起，发出好听的声音。
并没有提前约好，不过我和时音都默然地注视了一会儿绘马正面的桔梗印。
片刻后，我先转开了目光，稍微低下头看着时音的眼睛，问她，“要去求签吗？”
“不，不用了。”
“那御守呢？”
“也不需要。”
时音把目光从绘马移到我的脸上。
“我想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时音愉悦地含着笑转过身去，好像这一件事就让她心满意足，再无牵挂。
“夏目君，一起去祭典吧。”
我和时音重新踏上走向祭典中心的路。因为是下坡，时音不得不注意着脚下的台阶，我也放慢步伐，按着她的速度前行。在我们的两边，接连的石灯笼散发着安定的光，从我们身后一直延伸到人群的热闹处。
“夏目君上次参加祭典是什么时候呢？”
“大概是快要开学前吧，和有修有佳一起来的。时音你呢？”
“我呀，大概是十年前了吧。”
“十年前？这么久了吗？”
“嗯，所以能和夏目君参加祭典，我很开心。”
这么说着，时音转过头朝我微笑。
我却停下了脚步，也不敢与她对视。
“夏目君？”
我在夜风中沉默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时、时音，很久没有逛祭典的话，今天就尽情地玩个够吧。”
时音若有所思地问我，“意思是都听我的安排吗？”
“嗯嗯。既然是这么难得的祭典，我想让你开心。虽然我可能不是合格的人选，但我一定会尽量满足你的。”
“唔……”
时音红着脸向前走去，我赶紧跟在她的后面。
“想吃苹果糖吗？”
时音停在苹果糖的摊位前，有些犹豫。我立刻从口袋中倒出钱，因为太急，一些钱甚至掉到了草地上。
“慢点，慢点啊我的小少爷。”好心的老板帮我捡着钱，“就算是为了女友也不用急成这样。”
“不、不是…”
我慌乱地摆着手，想要澄清。时音偷偷拽了拽我的袖角，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今晚的任务。
“…是。”
说出“是”的时候，心脏像被铁锤砸了一下，闷闷地疼痛。
“是吧？我一看就知道了，毕竟两位是如此般配。”
般配…吗？
我和时音接了东西后继续前进，恍惚间我已经被拉到捞金鱼的水池边，而时音正兴致勃勃地用着纸勺做着徒劳无功的精细活，旁边热心的小朋友们一边分享着经验一边指导着她行动，时音也就耐心地顺着他们一次次尝试。
我没有捞金鱼的心情，只是看着时音发呆。
时音有没有感到开心呢？所谓的观众会不会已经看到我们了呢？祭典人来人往，即使是有佳也分不清我们的灵气吧？如果是这样也不错吧？时音的心情是不是又能被保护一点了呢？
我胡乱地想着，望着时音的笑容发呆。捞金鱼的摊主凑近我，笑得一脸慈祥。
“小哥，很幸福吧？”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茫然。他看见我的神色，又凑近了点，操着奇怪口音跟我闲聊。
“小哥，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们是恋人吧？肯定不会有错的，那小姑娘的眼神一看就知道。你真幸运啊小哥，居然能找到这么好看的女朋友。”
摊主自来熟地拍着我的肩膀。他大概不知道他无心的话却字字戳中我的痛处。
“你真是有福气啊，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一定很多人追求吧？居然能让你拿下，你可要好好珍惜啊。得让她幸福啊，是不是小哥？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没注意到我的脸色，继续小声地给我出谋划策。
“小哥，今天可是祭典诶？不准备做点什么吗？我跟你说，女人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一定在默默期待着，要不然她才不会又打扮又化妆地跟你来祭典。你可是男人，得主动啊，得好好应对她的真心啊。嗯？你说是不是？”
我抱紧双腿，看着不远处的时音，她好像心有感应，回头对我笑了笑。看到那笑容的瞬间，我抓紧了自己的衣服。
“…我想让时音幸福，想让她开心，但是我…”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水池边又来了一批人，摊主立刻抛下我迎上前去。时音玩得累了，我们便离开了这个摊子。离开时，摊主还抽空对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我只能露出苦笑。
想让时音开心，想让时音幸福，想好好回应时音，这种事情不用说我也明白的，但是我，不是能让她幸福的那个人啊。
我按住自己的手臂，那里的疼痛清晰可感。
“夏目君？”
时音忽然喊我的名字。
“嗯？”我回过神，“什么？接下来想要什么吗？”
时音歪了下脑袋，“夏目君有心事吗？”
我避开她担心的目光，撒了谎，“没有的事。”
她向我又靠近了一步。
“如果夏目君有心事的话，我希望能告诉我。”
我说不出话来。
因为时音的靠近，我不得不正视着她，一下子就望入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比琥珀还要温润，比琉璃还要明亮，在祭典暖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越是注视着这份美丽，内心的愧疚就越发地沉重。
“时音…恋爱，究竟是什么？”注视着她，我结结巴巴地开口，“像我们这样，就算是恋爱了吗？男女走在一起，肩膀触碰着肩膀，在别人看来，就是恋爱了吗？”
我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时音讶异，但她稍微思考后，认真地回望我的眼睛。
“也许在别人看来是这样，但我觉得，恋爱应该是心与心的碰撞，是肩膀边只允许触碰唯一的人。”
“恋爱、恋爱好像比阴阳术还难啊……”
“是啊。恋爱比阴阳术还要难。”
她轻声附和着，眼神却没有离开。
不要……
不要这样看着我啊……
时音，我知道的，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难的……一定会有很多男生喜欢你，然后……你的肩膀旁一定会站着合适的、与你心意相通的男子……一定会的……
你那么聪慧，一定也知道的吧？
那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时音，我希望你能开心，不仅仅是今天。
但如果连今天都无法保证，我的诺言、我的约定又算什么呢？
胸腔萦绕着愈发高昂的愧疚情绪，想要让时音开心的念头也逐步攀升，被矛盾缠到喘不过气的我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左胳膊烫得仿佛要烧断了，右手小指也呼应般地燃烧。我本能地抓住了时音的手，向她靠近。
“时音，我……”
“骗子。”
即使周遭混乱嘈杂，这声短促的指责也清晰可闻。我抬头向声源看去，千夏正紧盯着我，目光锐利。
“骗子！”
噩梦惊醒一般，我瞬间清醒。
为什么千夏会在这里？是有佳的谋划吗？她在说什么？骗子？骗子在说谁？
不给我思考的时间，千夏向我踏出一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握住时音的手。
“看你今天快快乐乐的样子，你什么都没有对时音说是吗？”
不是。
“你就这样瞒着她，什么也不说吗？你就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对你的感情吗？”
不是的。
“你这个骗子！最过分的骗子，安倍夏目！如果不是我揭开你，你是不是还要继续欺骗所有人？”
不是…不是啊…
“什么下任家主？什么夏目君？安倍夏目，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啊、啊，我是，骗子？安倍夏目是骗子？
喘不过来气。心脏好像被谁攥紧一般。额头后背全是冷汗。大脑要炸了。
头疼。
恶心得想要吐了。
在演戏？还是在说别的？搞不清楚啊。
头痛得不能思考。
我骗了时音，我一直欺骗着时音，欺骗了所有人。
啊啊，没错，我，安倍夏目，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夏目君……”
“不要叫我夏目君——”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大声，一句话就用完了我所有的力气。
来往的路人被我们的动静吸引，围绕着我们。我好像看到了有佳，但是不重要了。
我撑住膝盖环顾四周，他们离我好远啊。
无论是时音，千夏，还是有佳，都离我好遥远啊。
“……时音。”
我攥住胸前的衣服看向她。即使如此遥远，她依然闪亮。
正因为你是如此的闪亮，我才会如此的痛苦啊。
“我，我无法成为你的夏目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