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不等价交换（下）

“什么？！”

他刚刚在说什么？

过于有冲击力的话简直把我的大脑都定住了。我说不出话，而存平没有回答我脱口而出的质问，他闷声笑了几声，慢慢地变为了放声大笑，可是这笑声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他一改刚刚的沉闷，忽地意气风发。

“没错！你没有听错！我要让你看见，我要和神一较高下，用我的术把你的眼睛夺回来！”

他大声念起了我从未听过的咒语，某个阵法围绕着我启动了。我力图在脑海中拼凑出他的咒语内容，而我越是看清，我的心就越是沉了下去。

他说的没错，是某种献祭的咒语，他要献祭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取可能的愿望。

“……存平！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会死的啊！会死啊！”

“夏目，夏目！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死算什么！我把最珍贵的生命都献给神明，那么神也要赐我嘉奖，赐我能破解祂束缚的力量吧！夏目！你没有想过这种吧？我终于赢了你吧？！”

“存平！”

我们俩都在大喊，谁都听不下对方的话。阵法在我们的叫喊声中沉稳地运转着，某种能量流入我的身体，随之而来的是莫可名状的悲伤，是不知所措的茫然，是不明所以的难过。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已经喊不动了，“你还有父亲母亲，阳仁爷爷、泰福叔叔、由里婶婶都在等着你啊！就算是因为小时候的事，你——”

“夏目！”他悲愤地打断我，“我也是晴明的后裔啊！”

我一愣，他飞快又大声地说。

“望朔会就要来京都、来践踏我的家了，我难道能够什么都不做吗？你、有修、甚至有佳，你们理所当然地战斗着，但难道我没有流淌着白狐的血吗？！夏目，我和你一样，是以安倍为姓啊！”

我说不出话。存平还在大喊。

“你以为我是单纯为了赎罪，为了弥补吗？！夏目，难道在你眼里，我犯过错，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是没有任何优点、品行恶劣、毫无底线彻彻底底的恶人吗？！错了啊！我也爱着这个城市，爱着我的家人，想要用自己的力量践行承诺的啊！我叫安倍存平啊！我姓安倍啊！海斗那混账不懂我难道也不知道吗！我怎么可能不去和那些混账拼命啊！我可是安倍存平啊！”

“即使是这样你可以去战斗啊！为什么偏偏要选择用你的生命……”

“因为我的战场就在这里。”他的语气执拗又坚定，带着他一贯的自大，认准了什么就是什么，不容质疑，“要和望朔会战斗，要彻底战胜他们，你的力量是绝对的！不是束手束脚的战斗，而是完整的、最佳的状态！所以，我必须要让你能看见！这就是现如今最为必要的事！夏目，为我喝彩吧！我已经找到了这场战斗的关键，我将打开通往胜利的大门！”

接连不断的信息让我说不出话。我的脑子像是吸满了水的毛巾，沉重得一点也转不动，非要拧个好几遍才能暂时清明。存平话语中的那股毅然决然震住了我，我好像第一次认识他，可又觉得那就是他。

眼皮逐渐发烫，灼热感越来越强，眼睛也越来越痛，我下意识抬手捂住眼睛，又恍然发觉定身咒已经被解开。联想到解开的原因，我强睁朦胧的眼睛，摸索着去找存平。

“存平、存平！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你快停下来！我不要你的命，不要你用命来换我眼睛！要战斗的话还有其他方式，你没有必要——”

眼睛痛得更厉害了，痛到我无法再继续忽视。眼皮下好像埋了一只青蛙，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蹬出来。我只能按着双眼趴在地上，咬着牙“嘶嘶”地喘息。

“你这人，”存平叹了口气，有种悲哀的怜悯，“你真是滥好人啊。”

“存平你……”

“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看见吗？我又不是有修，用我的命来换你的眼睛，你难道不觉得欣喜若狂吗？你的两个愿望都要实现了，你居然还要自己阻止吗？”

怎么可能会欣喜若狂啊？活生生的人在面前就要为你死了，你难道会为此欣喜若狂吗？那么多人就因为缥缈的希望为你而死，你会因此而欣喜若狂吗？

保护夏目。救下安倍夏目我们就还有希望。战争中注定有人要死的。能够再次战斗，谢谢你。

“…存平…我讨厌你……可是我希望你……活着。”

“哪怕你一辈子也看不见？夏目，你真是滥到愚蠢了。”

我还没有说话，他自己又补了句。

“但让你这样的人看见，也还不错。”

疼痛渐渐散去了，遮蔽一切的黑雾中出现一个光点，它愈来愈亮，随即占据全部视野。我无法忍受它的亮度，猛地按住了双眼。再睁开眼时，像是鸡蛋膜一样脆弱的薄雾也消失了，世界重新回到我的眼中。

而在清晰的视野对面，是面色苍白瘫坐在地的存平。和我对视的那一刻，他再也坚持不住，猛地倒了下去。

还没有感受到恢复视力的狂喜，对于存平即将死去的恐惧满满充斥着我的内心。我四肢并用地爬过去，着急忙慌地掏出治愈符。我把所有的治愈符都按在他的胸口，不管不顾地念着咒语。

“南无薄伽伐帝，皮杀社，据噜薜琉璃，钵剌婆……”

“没用…没用了……”

“南无薄伽伐帝，皮杀社……”

光亮一遍遍闪起，又一遍遍无功而返。代表希望的绿色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带回即将逝去的灵魂。那已经是神的所有物了，谁都留不下的。

我无力地放下双臂。见我终于放弃，存平不知为何地嘴角笑了一下，虚弱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胸膛急切但悲哀地起伏着，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得说些什么吧？他已经不可避免地要死了，就算是骗他，我也可以让他走得安心一些吧？我知道他想要听到什么。

“存平，我，我原……”

简单的几个字，我却发不出声音。嘴巴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欺负我、霸凌我、踢我踹我羞辱我的存平。最后关头要用性命换我眼睛的存平。

耳边脑海里全是过往的声音，眼前是存平惨白的脸，我茫然按着才复明的眼睛，眼泪无意识地流下。

存平的呼吸越来越慢了，他的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了。忽然，他的呼吸断到一半，胸膛短暂停滞后慢慢地沉了下去。我几乎是本能，大声喊道。

“存平，谢谢！”

存平紧闭的眼张开了一点，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能看见我，但他缓慢地弯了弯嘴角，竟然笑了笑。

“……谢谢。”

存平永远地停止了呼吸，他最后留下的，是一句模糊不清的谢谢。是在谢什么，我不得而知，而且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

身后传来杯子坠地的声音，我回过头去，撞上了三双惊疑不定的眼睛。我想冲他们笑一笑，眼睛却比嘴角最先弯下。

“存平、存平他为了我……”

时音走过来，抱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有修和有佳面色复杂地看着存平的尸体，闭上眼摇了摇头。

雪忽然落下了。

在只有我啜泣声的院子里，白色的雪花安静地落下，轻飘飘地落在我们的头上，落在存平的脸上、和他永不再起伏的身体上。

“不对劲。”时音忽然小声说，“现在是七月，怎么会有雪？”

在她说话的中途，有佳的脸色突变，几乎是同时，庭院上方传来掌声。我们四个人全部一愣，转身的瞬间，全员做好战斗准备。

熟悉的男人站在对面的屋顶，笑得和蔼可亲。

“又见面了，我亲爱的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