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初始之雪（上）

八坂神社，被喻为京都守护神的神社。从小到大，我不知道来过这里多少次。可是，像今天这样安静的八坂神社，我却是第一次见到。

总是络绎不绝的游人不见了，会笑呵呵在门口迎接、送别客人的巫女不见了，会一本正经为人解签的神主也不见了。分明正值盛夏，可不详的雪花持续落在神社的屋顶上、地面上，黑色的云几乎要触到屋顶了。

我站在神社对面仔细地观察着。没有错，阵眼就在神社的内部。

“夏目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身后人呼唤我，我的手下意识地蜷成拳头，我僵硬着转身，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你们、你们在这里等我，如果有人出来，你们就抓住他。”

“夏目大人！”立刻有反对的声音，“请让我们一起战斗吧！”

我还没有说话，其他人一窝蜂地吵起来。

“夏目大人，让我们去吧！我们也总得做些什么！”

“是啊，是啊，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也要出力！”

不行、不行，如果进去的话，如果碰到陷阱的话，如果遇到强敌的话……

“不行！”我大声地吼出来，“佐竹大人说过现场指挥是我，所以、所以你们要听我的命令！我的命令就是不要靠近神社，警戒四周，不要让人出来，也不要让人进去……”

周围鸦雀无声，黑色的眼睛悲哀又责备。我逃过那些视线。

“明白了吗？”

“……是。”

问句游移不定，回答参差不齐。他们不情愿地执行了我的命令，从我的身边走过，我不敢去看他们。

想要战斗的心情，我明白的……但是，但是，我不能再让无辜的人流下血了。

稀稀拉拉的踢踏声终于远离了我，我深吸一口气，走上了台阶。

冬和八云不在身边，身为灵兽，他们的力量在对付鬼上有着奇效，因此送我到这里之后就离开了。因为神社的缘故，在这附近并无鬼的踪迹，踏雪的声音清晰可闻。我谨慎地握紧腰间的酢浆，独自穿过无人守护的南楼门、孤寂的狛犬、空旷的台阶，踏着雪一直走到本殿。

而在宽阔的本殿与舞殿之间，在我的对面，只有一个人。

黑发的女子侧对我虔诚地跪拜着，不知究竟是在祈求谁的佑护。她身上的红衣是雪白与深黑之外的唯一颜色，像是不肯熄灭的火，落雪是它的灰烬。

我早该知道，会是她的。

“纯……”

女子的后背僵硬了一瞬，随即——

“叛徒！”

火焰忽然爆发了。我眼疾手快，偏头的同时立刻疾步后退，银色的光几乎是擦着我的脸飞了过去。我犹在后退，寒光背后却现一双仇恨的眼，红艳的彼岸花瞬间绽放在我的眼前。

“公、主、殿、下！”

咬牙而出的怒吼伴随着四面八方的冰箭袭向我的面门。我抽刀来挡，冰箭撞得我的刀都东倒西歪，纯的愤怒像是顶开了面具，越过冰箭劈头盖脸冲我而来。

“叛徒，叛徒！”她咬牙切齿，“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为什么！”

不是质问，而是指控，每一个字都像箭，目标明确，笔直不移。

“我们明明那么信任你，我们把命都搭给你！我们为你牺牲，我们为你救活了贺茂时音！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你不是我们的神吗！！”

“我不是！”

奋力震开她的攻击，我借这一空档大声解释。

“我说过，我不是神，不是你们的公主殿下！我是夏目，安倍夏目！”

“骗子！”

纯猛砸地面，以她为中心，冰晶爆发前仆后继奔涌而来，蔟蔟冰晶边缘光芒如刀，只是几个眨眼就逼近我的双目。我急忙滑步后退，企图避开它的锋芒。退了几步后猛然发现动弹不得，我低头一看，红色的彼岸花紧紧缠住了我。我试图调动雷电，但彼岸花纹丝不动。糟糕！雷电对木类是无效的！

“你要逃到哪里去！你还想逃到哪里去！来啊！和我战斗啊！不准逃！不准！逃！”

“南么三曼多伐折罗报悍！”

匆忙铸就火焰的藩篱，试图挣脱花瓣与冰晶的双层束缚。可根本不给我安心的时间，火焰忽地动摇起来，满载仇恨的身体径直跃过火墙，双拳携带千钧之势重重地击在我的胸口！我的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随后后背重重一击，血一下子从胸口喷出来，我的头脑才慢慢恢复清明。

我扶着膝盖警觉地盯着她，她一时也不过来，恨意简直霸占了她的全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和她对视，逃避地把视线瞥到一边。然而只是一瞥的功夫，急促的风压倏地袭来，我本能地向一旁跳去。回头一看，原先站立的地方已然被土地里轰然长出的藤蔓四分五裂了。绿色的藤蔓像是巨大章鱼的触手，在无水的空中自由追击。

纯根本不愿意给我喘息的时间，她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变换咒术。在我还未完全躲避藤蔓之时，冰箭再次出现！万里高空冰箭齐鸣，密集如针，迅疾如电。我不敢托大，硬生生拗过身子，变换行动方向。冰箭争先恐后追逐我的脚步，碎裂的冰渣擦着我的皮肤，但凡我有耽搁必会被狠狠击中。我纵身跃起，勉强逃过攻击范围。然而将将落地，硕大的藤蔓沉重地抽向我的身体。

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了。

“班扎尔咕噜，悲马悉地吽！”

周身旋转起气流，藤蔓像是重重拍打在了巨大玻璃上，不仅没能前进，反而被自己的力道反弹，不得不高高抬起。我一把抹过飞来的雪花，反手掷出，那条扬起的藤蔓便倏地断开落下了。

“好好好，你终于要开始了吗！”

高昂尖锐的声音听不出是兴奋还是带恨，纯一连扔出数张符咒，双手飞速地结起印来。一时间，所有的攻击都疯狂地向我袭来——一路分崩离析的地砖、高昂尖叫的冰鹤、疯狂摇摆身体的藤蔓、火焰铸就的长蛇——它们顷刻间就封住了我的全部去路。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吟诵咒语的同时，我纵身跃入藤蔓之间，那些攻击一个劲地追随我，想也不想地跟着我跳进藤蔓缝隙。藤蔓追逐本能地舞动着身体，不分敌我。我抽空回头一看，那些冰做的鹤已经被打断身体，碎了一地。火焰也和藤蔓纠缠了起来，说不上会是谁的胜利。我召唤了气流的庇护，穿梭在藤蔓之间竟未受到多少攻击。等我跃出藤蔓另一边时，高大的植物正好轰然倒地，残存的火焰执着地追向我，我掐了个制火印，它们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和纯再次四目相对。她难掩不甘，双手结印，竟是又催动一波攻击。我纵身跃起在屋顶之上，一边奔跑一边飞快吟诵，不停地抹过雪花，让它们旋转着，以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攻击纯和她的同伴。纯终于被我逼得停了攻击，不得不集中全部注意力防范。既然没有攻击再打扰我，我再次变换阴阳术，模仿她刚刚的所作所为，炮制出奔涌的冰晶，狰狞着扑向她。纯本想还击，她不断地召唤风劈开冰晶，但在今天这样的气候里，这只能是无谓的反抗。冰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尖锐的角突起延长，冰块之间摩擦声不断，碎屑纷纷，扬起在雪中。纯只能后退，而我要的，就是她的后退。我俯视局势，操纵冰晶方向，等我松下手印时，冰晶犬牙交错，她已经被我困在了团团冰晶之中，再也无法轻易动弹。

“抱歉。”跳下屋顶走到她面前，我试探了冰晶的强度，“不想受伤的话，安静待一会吧。一会会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的。”

“该去的地方？哪里？”

“审判。”

“审判？”

她不可思议地重复，像是听到了千年难遇的笑话，她忍不住笑起来。我没有说话，半晌后，她静了下来，轻声开口。

“大人。”她问我，“人为什么会信神呢？”

“为……”

我语塞。她像是预料到了我的反应，不再看我，而是仰头看向天空。她一直在笑，说不清在笑什么。一束头发从耳边落了下来，和血粘在她的脸上。血污的半张脸上，她一直在笑。

“……青。”我模糊听见她的声音，“抱歉。宗生大人的话，是对的。”

内心陡然生出不妙的感觉，我伸长身子急切问她。

“宗生说了什——”

变数发生了。

被冰晶重重困住的纯，从她的身上忽然涌动灵力的波动。几乎是瞬间，以纯为中心，灵力像被挤爆的牛肺，顷刻间就“炸”了。巨大的气流直接砸断了围绕她的冰晶，噼里啪啦地砸向四方。我更是直接被气流掀飞了出去。无数的冰晶擦着我的身体。整个神社都开始晃动，瓦片、绘马、铃铛一通乱响。我跃进舞殿，躲在柱子后竭力大喊。

“你要做什么纯？！你会害死自己的！”

回答我的，是一阵高过一阵痛苦又轻蔑的笑声。

“夏目大人……您多厉害啊……您不需要这种方法就可以获得力量。”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可是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为什么不帮我们呢？”

我……

我无法作答。

这一瞬间，我似乎知道了她的选择。

纯在这里并不是巧合，她在等我，在等我们之间的这场战斗。

所有奔驰如电的攻击，所有的指责，所有的恨意，那全是为我——为我的“背叛”而来的。

“纯出生在青森的乡下，那里的人没见过我们这种人，认为她是祸害就扔在树林里。纯为了活命什么都做过，甚至被人骗去卖身。”

我不是……

“她那时不懂得自己的力量，也没人教过她。在接客中因为对方的无礼行为她无意识地力量暴走，杀掉了他。但这次力量暴走毫无意义，她仍被关起来虐待，身体被拿来做实验，直到三年后宗生大人发现才真正救了她。”

我真的不是……

“夏目大人，也请赐予吾等希望，赐予那些生存于黑暗中的人一丝光亮吧。”

我不是安倍之姬啊！可是，可是，为什么……

“叛徒！叛徒！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为什么！”

为什么我无法下手啊？！

灵力渐渐平静了，空气中碎雪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我忍痛拔去插在左臂上的碎冰，试探地贴着柱子向中庭看去。

然后。

我和她打了个照面。

红色的眼、白森森的牙、狰狞的角、破裂面具上难堪的彼岸花，以及，纵横在面具上、脸上的乌红的血。

已经不能称之为“她”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