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归家
祭品、祭坛、奉香、主祭人。祭祀所需的东西齐了。宗生跪下,膝上横搁着不知从何地掏出的弓。
“啪!啪!啪!”
三次击掌后,宗生虔诚叩首,随即边吟诵咒语边拨动弓弦。
“天曹地府、北帝大王、五道大神、泰山府君、司命司禄、六曹主者、南斗北斗星官……”
每吟诵一个名字,他便拨动一次弓弦。铮铮声中,血迹构成的阵逐渐绽放莹莹白光。
天曹地府祭……
白光化作无数的白线插进我和时音的身体,吸走灵力。被触碰到的地方是不可忽视的痛,痛到连灵力运行的轨道都可以隐约察觉,痛到我们蜷起身子,痛到想要放声大喊。可是铁锁锁住了我们,鲜血流了太多,我们既无法蜷缩,也无法喊叫。
我们的对面,宗生冷漠地继续仪式。其他之事一概不问。
“……谨启:伏惟至尊至重,惟正惟明,统领生死,记住善恶……”
血脉要炸了,骨头好像也要炸了。先是从腿,再到胳膊,骨头一寸一寸地裂开,鞭炮般的声音不绝于耳,血液随之沸腾,一个一个水泡接连不断地从血液中鼓起,皮肤表面浮起白色的烟。
高高低低的诵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渺茫如雾。白光更胜,而身体动也不能动,口腔里呛水的感觉越来越重,脑子黑空空的,视野也黑空空的,我觉得好冷。
“……寿命修短,不得由之,祸福兴衰皆在科简……”
宗生停下诵读,再次跪拜行礼。
“伏闻,神道不远,祈必降临。”
一片寂静。然后,大地忽然开始震动。
刚开始只是细微的颤动,不断有黄沙落在我的眼睑,随后是细碎的落石从洞壁翻滚着打在我的额头。震动越来越强,震幅越来越大,大地深处在吼叫,碎石在轰鸣,好像囚禁了千年的猛兽挣扎着要冲出囚笼。天黑了下来,黑风呼啦啦吹着方圆百里的树木,树木也在跟着它一起怒吼。一群飞鸟尖叫着四处乱飞,永夜似乎降临。
从我和时音的身上持续闪烁着微弱的白光,随呼吸的频率明灭。我们呼吸渐渐弱了,白光反而一点点地亮了。
像杨花一样的白色光芒从我和时音的身体中上升,我的意识追逐着它,渐渐远去。
一片黑暗中,洞口下雪了。雪花只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哦?这是……”
宗生欣喜地伸开双臂,白雪不断覆盖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掩埋。
“真是温暖。”
好痛苦。
“力量!我感受到了力量!”
好痛苦、好痛苦。
“神啊,多么仁慈的神啊,我要赞美你的慷慨!”
神啊……为何要让我这么痛苦呢?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我将新生!”
我要死了。
夏目,夏目。
谁在叫我?
夏目,夏目。
谁在喊我?
意识上下沉浮,我究竟身在何处?
我要死了吗?我已经死了吗?
夏目大人,求你,求你……
向着呼唤的地方伸出手,能够握住的究竟是什么?即使如此也想要握住的,是什么?
“醒过来,安倍夏目!”
“屿!!!”
暴喝蕴含雷霆之怒,将我濒临破碎的意识强行捞起。逐渐清晰的视野中,千夏如释重负地破涕而笑。
“前辈……”
“太好了,赶上了。”
可是下一秒,狂风突啸,千夏的身体从我眼前一眨眼消失了。我慌忙转头,眩晕的视野中,千夏的后背重重砸在洞壁上,又滚到地上。她试图撑起胳膊,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低声唤他。
“宗生大人。”
“你竟敢!背叛我!!”
宗生一改往日的从容优雅,头发倒竖,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甚至没有管我和时音,而是重重地把那只名为“屿”的狐狸砸在千夏面前。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你背叛我!我不杀你,你却在最关键时刻阻挡我!!真有本事啊屿,不愧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啊屿!”
宗生因为过于激动,连话都在颤抖。
“我就快成功了!马上就要成功了!你没看见吗?!神的力量就要降临了!我将成为新的神!!你怎敢阻拦我?!你怎敢阻拦我?!”
他简直要发疯了。他凭空变出鞭子,接连抽在千夏的身上。
“住手……”
他对我虚弱的呼唤置若罔闻,只顾发泄他的愤怒。千夏一声不吭,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的狐狸。
终于,宗生打累了。他喘着气,把鞭子扔到一边。
“说吧,怎么逃出来的?”
千夏勉强撑起头看他。她的面色依旧平静。
“宗生大人,您想问的只是这个吗?”
她语气中的不同寻常让宗生迟疑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复镇定。
“也是,对于你而言,这不算什么难事。问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两人的对话微妙地错开,千夏低下头。
宗生默然地在原地注视了一会她。
“算了,现在惩罚你没有价值。祭品都在,再来一次就行。”
他说着就回头重新走向我们。刚走一步,他就不得不停下。他低头,腿已被泥土牢牢束缚,顺着泥土痕迹看去,咒术的来源是千夏手上的咒符。
“屿,你果然要背叛我吗?”宗生语气生冷,“是我把你从绝望中带出来,是我教会了你希望,现在你却要背叛我吗?”
“你说错了,宗生大人。”
千夏一说话就会吐出血沫,但她的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光。
“我很感激你,但是我的太阳不是你。”
“愚蠢啊屿,太愚蠢了。那两个人都不是属于你的,你难道不清楚吗?看看你自己的脸,如果不是这张脸,你会得到所谓的太阳的光吗?”
千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时音,最后与我对视了一眼。我担心地看着她,一向没有表情的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宗生大人,您知道吗?”
明明痛得说话都没有力气了,但千夏的笑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茉莉花和栀子花都是独一无二的花啊。”
宗生语结。片刻后他重复着同样的话。
“愚蠢,我送你到她身边不是要让你产生多余感情的。”
千夏没有反驳,只是摇晃着站起身,抽出一张符。她的身边,屿也警觉地伏低身子,随时都能战斗。
宗生连连点头,他稍一用力,震掉捆住自己的泥土。
“很好很好,你知道背叛的结果,就用这半神的力量先送你一步吧。真遗憾,你没法看到心心念念的新世界了。”
我遥遥伸手,没人听我的。
“不要……”
“结束了!走!”
雄厚的虎啸响彻山洞,白色的闪电自洞穴口流星赶月而来,还未来得及反应,伸出去的手就被抓住。一个天旋地转,眼前突然开阔,风与云齐齐向耳后掠过。憔悴的男子低下头,一边施展治疗术一边同我说话。
“好久不见了,夏目,时音。”
“泰齐大人……”
“泰齐叔叔!”
想说的话太多,一时全部梗住。我抓住他的手腕。
“叔叔,千夏前辈还在……”
“我没办法救她,我们还不一定能逃得出去。”情势危急,泰齐讲话的速度都快了,“必须要有人拦住宗生,我把八云留给她了。”
八云……
我挣扎起身。
“不行!宗生已经获得了力量,虽然不是全部,但八云和千夏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叔叔,我们得回——”
“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泰齐咬牙切齿,“就凭我们三个现在的样子,再加上冬,我们能做到什么?”
我一时结舌。泰齐又说。
“你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你和时音逃出去才能粉碎他的计划。”
“粉碎我的计划?泰齐,说大话的习惯可要好好改改了。”
泰齐猛拽冬的角,强行让急速的身形停住。
在我们的正前方,宗生踏在云上,如履平地。
我和时音面面相觑,泰齐皱紧了眉。
怎么会这么快?千夏与八云甚至连阻拦都做不到吗?她们现在在哪儿?宗生现在是什么实力?
“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泰齐冷静地控制着冬与宗生之间的距离,眉毛却一点点舒展开,用上他一贯的态度。
“怎么?神的力量也有不知道的事吗?”
他的话没有激怒宗生,宗生反而低声笑了起来。
“泰齐,丧家之犬在乱叫什么呢?即使没有得到完整的力量,对付你们不是绰绰有余吗?难道你有在接受严刑拷打后再一一道来的爱好吗?”
“哼哼。”泰齐冷笑,“拜你所赐,确实多了些难得的体验呢。假以时日写进自传,想必会成为传奇的一笔,说不定还能成为热销书放进书店里大卖吧——可惜你是没机会见到了,不然我可是愿意给你签名的。”
“现在我倒是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能在阴阳界左右逢源,甚至在望朔会都能迅速搭好人缘了。若不是立场不同,我倒是想和你一起喝杯酒了。”
“别别别。把我可爱的晚辈们——还有我——伤成这样,你还有脸来喝我家的酒吗?”
“没关系,你不愿招待我,我却愿意招待你。今天正是七夕,泰齐大人,不觉得这是好日子吗,不如留下来小酌几杯?”
“呵,我可没有和男人度七夕的爱好,再说,我家夫人还在家等着我呢!”
话音未落,泰齐一夹双腿,冬早有准备,立刻一个翻身,向着西南方向急速而去。只是几次呼吸,就远远甩开了宗生。
“泰齐大人,这边!”时音忍痛给泰齐指示方向,“往这边走就会到我家……”
泰齐打断她。
“他来了!”
就像刚刚一样,宗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我们面前,脸上是从容不迫的笑容。无需多言,冬迅速掉头,企图绕过他的阻拦。然而这一次,无论冬向哪个方向转动,宗生的身影都会在转动后的下一秒出现。他一个人就围住了我们。
屡屡被拦,冬发出愤怒的吼声,它扭转身体,反向宗生冲了过去。宗生平举双手,似要凭双手力量完全制止冬的冲击之势。撞击一触即发之时,冬虚晃一枪,忽地一个矮身,从宗生身下一飞而过,同时迅速摆动长尾重重砸向宗生后背。这一击带有雷霆之力,我回头一看,宗生趔趄几步,跌落云头。
我几乎松了口气,可宗生的声音马上响起。
“传说中的神兽也会做这种暗捶打人的操作吗?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他笑,“针对不听话的式神,主人不在乎,那就让我这个外人教育一下吧。”
异动出现。
前方的天空撕开了裂口,混沌的脏物从中倾泻而下,嗡鸣声震得地动山摇。它们像是发现了我们,成团地向我们涌来。近了一看,竟是似毒蜂似苍蝇似蝗虫一般的腐虫!
冬本身速度就快,此时更像是自投罗网,一头扎进腐虫之中,顷刻间就被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它们以血止渴,以肉为食,我们身上的血腥味深深吸引着它们,任凭怎么挥臂都无法抵挡。我只能紧紧压在时音身上,尽可能地减少她被袭击的面积。冬又痛又痒,在空中来回翻滚,试图将它们甩掉,甚至不惜用身体去撞向山体。它已经失了理智,顾不上我们了。
“南、南么…三曼多伐…折罗报悍……”
勉强将右手拇指压于中指、无名指之甲上,食指竖起抵于左掌,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结出火焰印。火焰从我们身边一卷而过,所到之处一片“噼里啪啦”的灼烧声。黑色的影子纷纷消失,但冬的力量仿佛被它们吸干,再也无法坚持,火焰熄灭的同时它载着我们直直坠下,又因灵力无法维持在现世的身躯消失了。
无力再使出其他咒术,我抱紧几近昏迷的时音,而泰齐把我们两都揽进怀里,用他的后背作为最后的缓冲。我们一同砸向地面。
一瞬间,感官完全消失了,随后一切又尖锐了起来。身体像被重锤了一般,胸闷气短,我难以自抑地吐出一口血。宗生的声音落在前方的不远处。
“好险好险,差点让祭品死了,幸亏赶上了。”
他百无聊赖地扔小石头砸我的脸。
"喂,喂,您还活着吧,公主殿下?"
绝望笼罩了我。即使在被献祭的时刻,都远远没有现在绝望。
仅仅只是获得了一半的力量,我们就无法与之匹敌。现在冬、八云、千夏、泰齐被牵扯了进来,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只等他获得完整的力量,这个世界便再也没有能够阻止他的人。
轻快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闭上眼睛,恍惚地想,好久没见过父亲母亲了。
“咚!咚!”
突如其来的巨响砸在我的前方,几乎是同时,宗生大吼。
“安倍泰旬!!!”
我猛地抬起头,两座石制的狛犬从天而降,落在我们眼前,紧接着,猛烈的大火冲天而起!
父亲!是父亲和有佳来了!他们来救我们了!
须弥座阻拦了所有伤害,而在须弥座之外,父亲端立于黑色的蛟身上,手中不停变换咒术。四周的山林上,形形色色的阴阳师纷纷手持符咒,紧盯目标。宗生刚从火焰中闪出,巨大的石头便从天而降,泰山压顶而来。他挥拳一举将其击碎,砾石顿时腾起漫天的雾,而四面八方粗如井口的树桩向他齐齐撞来。他一挥手,将它们燃尽在身体之外,燃起的烟灰却化成锁链,试图勒住他的咽喉。在此之外,阴阳师们变动着步伐,以咒术绘制的桔梗印逐渐显形。
尽管没有受到实质伤害,但突如其来的系列攻击还是让宗生应接不暇。他干脆一个移形,跳出包围圈之外。而下一秒,尖锐的长刀穿透他的胸口。
他的身后,是浑身血色的千夏。
“等候多时了,宗生大人。”
“屿!!”
宗生愤怒地一挥衣袖,灵气将千夏震得倒飞出去。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本色的猛虎飞一般地纵身接住她,一同滚向一边,立刻有人将她们围在身后。我定睛一看,那是同样遍体鳞伤却又怒不可遏的里纱和冈齐。
“混蛋东西,杀了你啊!”
胸中涌过热流,我和虚弱的时音对视一眼,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手。
大家、大家都来了!
众人将宗生团团围住,宗生打量着周围,眼神最终落在父亲的身上。
“呵呵,不愧是你啊,能打破我计划的人果然只有你啊!”
父亲没有理睬他,只是平静地说。
“望朔会和八咫乌那边我已经拜托佐竹大人和栗原大人了。降神仪式没有成功,你不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对手。”
“是吗?”宗生居然还在笑,“如果不是屿的背叛,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口出狂言?不过泰旬,就像我低估了你一样,你也低估了我啊。”
话声未落,只听“哐当”一声,长刀落于地上,而宗生已不见了身影。
“穷寇莫追。”父亲平淡下令,“救回夏目和时音要紧。”
早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人群中的有佳就向我们冲了过来。她解开须弥座的结界,一把扑向我们。她紧紧搂住我和时音,不顾形象地痛哭,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夏目时音,你们回来了,你们终于回来了!”
被闷得有点出不来气,可心情却再好不过了。我回抱住她,和时音一同说了“我回来了”,而有佳立刻接上“欢迎回来”。我们三个对视着,带着泪水笑了起来。在有佳的背后,父亲一直注视着我,泰齐走过去,轻轻地握拳击在他的肩膀上,他难得地笑了笑。更远一点的地方,里纱和冈齐围着千夏和八云,两个人一边熟悉地拌嘴一边加紧为他们两治疗。
我环顾着他们,虽然还未解决宗生的问题,但我已经心满意足。
视野渐渐黑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逐渐褪去原有的颜色,变得模糊而后消失不见。永久的黑暗覆上我的眼帘。
我知道,第二个代价也已经支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