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未预

第74章 远方(上)

夏季下午的喫茶屋并没有多少人,宽大的柜台后面仅有店主在擦拭着桌面。木制的墙面刷上了时髦的黑红色的漆,靠街的玻璃窗擦得透亮,阳光透过窗户上的花体英文落在木制的桌上,屋内闷热的空气混着留声机不清不楚的歌声中。一切都在夏日的下午显得慵懒随性。

在喫茶屋相对靠里的桌边坐着四位年轻人。一位长着娃娃脸的女子正环胸靠在椅背上,手指频繁紧密地敲着手臂,紧抿的嘴唇带有审视的意味。她身旁的男子只低垂着眉目喝咖啡,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在他们对面,两位女子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不发一言。

毫无疑问,我和时音正是被审视的两位。而我们对面,不需要介绍也应该知道是谁了。

“唉!”

有佳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没有说话,我和时音赶紧再低一点头表示认错。

“我需要,解释!”

我和时音偷偷对视一眼,觉察到我们的小动作,有佳“嗯?”地威胁了一声,时音赶紧鼓起勇气抬头,讪笑着解释。

“昨晚……实在是太开心了,回来……比较晚……想着夏目回去不安全……就……”

“对对对。”

我疯狂点着头表示认可。可是有佳根本不买账。

“就算不回家,至少得告诉家里一声吧?你知道幸子夫人急成什么样了吗?昨晚半夜了还在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下。”

“因为太晚了……所以怕打扰了母亲……”

“你们几点回来的?”

我和时音再次对视一眼,吞吞吐吐地回答。

“一、一点吧大概……”

“嗯?”

有佳眉毛一扭,时音赶紧替我改正。

“两点!夏目记错了,是两点。”

“幸子夫人一点给贺茂宅打电话的时候,那边还没有看到你们两个,撒谎也得找好理由啊。”有佳教训了我们,又问,“祭典十一点就结束了,你们怎么会两点才回来?中间的三个小时你们干什么去了?”

说实在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不清楚。我印象中只是聊了会天,不知不觉就两点了。如果不是当时时音看了一眼时间,也许我们会看完日出再下山。

“就聊了会天……”

“聊了三个小时?”

其实也不止三小时,回来后在床上还聊了一会。明明眼睛睁不动了,大脑却全无睡意,两人兴致勃勃海阔天空地聊着过去与将来。

“就不说晚上了。我问你们,为什么今早也没有和家里联系?如果不是我和有修找到你们,你们是不是完全不准备告诉家里人了?”

有佳毫不留情地直戳我们的痛点。昨晚因为顾及母亲睡下,没有通知。今天却是彻彻底底地忘了。和时音一起做了太多愉快的事情,以至于脑海里完全容不下其他。

“你们啊……”

有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和时音。就连一向伶牙俐齿的时音也自知理亏,不敢随意还嘴,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一直讨好地对有佳笑。有佳果然没了办法,推了有修一把。

“喂,别顾着喝咖啡了,说点什么吧?”

“我没什么……”

有佳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有修及时住口,耸了耸肩,放下咖啡面对我们。

“下次要早点回家,不回家也要和家里说一声。”

“是。”

有修完成了任务,重新拿起咖啡。有佳一脸诧异。

“完了?”

“嗯,完了。”有修转动着咖啡杯,“都不是小孩子了,说到这个份上就够了。”

“可是你没发现她两很奇怪吗?明明平时就很腻歪了,昨晚到底是为什么一晚上没回家啊?又为什么今天都没和家里联系?你真的不觉得奇怪吗,有修?”

有佳为什么在这些奇怪的地方直觉如此敏锐?我和时音不敢说话,生怕引起了警觉。

“很奇怪吗?”

“当然了!简直就是像幽会的小情侣忘……”

有佳慷慨激昂的声音愈来愈小,渐渐消失不见。她僵硬着脖子转向我们,我们窘迫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虽然知道总有一天会告诉他们,但现如今会不会太突然?

“你、你们……”

有佳的声音在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她的耳朵尖都红成一片。我求助地看向有修,有修对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表示无计可施。

好像再也没办法躲过去,我心一横,豁出去了。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时音,在一起了。”

“诶?诶——”

 

“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嗯,真的。”

“夏目穿的是不是你的衣服?”

“…嗯…是、是的……”

“你的辫子也是她编的吧?我就说今天怎么编得歪歪扭扭。”

我终于忍不住,双手合十地求她。

“求求你,有佳,不要问了。我真的很害羞的。求你了。”

“我和时音聊着呢,害羞的话,你去找有修吧。”

“啊啊不是这个问题啊!”我痛苦得扭曲,“这可是在大街上啊!”

原以为有佳会对这件事感到惊诧——事实上她确实惊讶了好半天——但出乎意料地,她迅速接受了这一切,并开始兴致勃勃地追问起个中细节。从喫茶屋出来后,她兴致丝毫不减,继续缠着我和时音问东问西。我觉得时音都肉眼可见地局促了起来。

“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

“你再说下去他们就会知道了。”

我们所处的位置是清水寺附近的大街,正值黄昏,街上挤满了或是归家或是出行的人群,暖色的日光拉长了人群的身影,平添了几分热闹。按照有佳现在的大嗓门,不出五分钟,整条街或许都会知道我和时音的故事了。

可是有佳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她纠结于自己的问题。

“有修比我先知道对不对?为什么先告诉他而不告诉我?”

有修在我之前默默开口了。

“我是自己猜出来的,你没有察觉到吗?”

有佳叉着腰没好气地看他。

“啊你这语气不就是说我作为夏目的姐姐还是不够格吗?”

“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你想多了。”

“说着想多了,但你的语气才不是那么回事!”

“你果然是想多了吧。”

有修和有佳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拌嘴,我和时音无奈地对视一眼,站在一旁看他俩争论。不知为何,时音忽然笑起来。

“时音?”

“抱歉,只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时音把被风吹起的乱发理到耳后,那双秋日琥珀般的眼睛在夕阳的光照下愈发明亮。

“刚认识你们的时候,我曾羡慕过你们的关系,想着‘啊、要是有这样的伙伴就好了’之类。这个愿望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实现了。而且……”

时音回头对我笑。

“好像得到的比我想要的还要多。”

早在时音说话时有修有佳便停止争论,此时时音刚一说完,有佳纳闷地接话了。

“怎么突如其来地就发表感慨了?”

时音笑笑,“可能是因为夕阳?”

“有道理,黄昏令人伤感嘛。”有佳若有所思,“歌词不也说了嘛,‘不怕天长或路远,只怕日暮点炊烟’,日暮了就要回家了。”

“那要不再绕点路走一圈?”有修提议。

“算了,今天还是早点回家吧,夏目还有任务要汇报呢。”有佳挽住时音的手臂,“今晚留下来吃饭吧?”

“可以吗?不会打扰吗?”

“完全没有问题。”有佳边走边回头,“有修,我们也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今天是一号,会有好吃的喔!”

“吃晚饭可以,有佳,你一定不要在我父母面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我听不懂~”

故意对我吐着舌头,有佳挽着时音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有修紧随其后,招呼着我。暖黄色的光芒映在她们身上,每个人看起来都格外温柔。

我抬起脚,想要跟上她们。然而,踏下步伐的刹那,犹如踏水一般,周围的空气震荡起无形的波纹,所到之处忽然空无一人,一片寂静。

我在瞬间被人拉入了结界!

我警觉地抽出符咒,在感受着灵力的瞬间猛然转身,看见了我无法忘记的一张脸。

“真是好久不见啊。”他笑,“后辈。”

是乌鸦。

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再度浮现在我的面前,原本并不疼痛的伤疤现在却要提醒我一般地烧了起来。

“别这么有敌意嘛。我看你现在过得不是挺滋润的嘛,难道不应该谢谢我吗?”

“你毁掉了阴阳塾,还差点杀了我母亲。”

“不是还没杀吗?”乌鸦随性地坐在长椅的靠背上,“冷静点后辈,我今天不是带着敌意来的。”

我没有放下警觉,但仍顺着他的话问。

“你设下了结界,分开了我的朋友,你想要做什么?”

“一是想开诚布公地聊聊天。”乌鸦摊开手,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倒没什么诚意,“二是我来邀请你的。”

我敏锐地察觉到,这是刺探情报的好时候。

“也好,我也有问题想要请教你。”我重重地喊他,“前辈。”

面对我嘲讽的称呼,他不以为意,放声大笑。

“可以,为后辈解答疑惑正是前辈的职责。我可爱的后辈,尽情地问吧,我一定会知无不言的。”

我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抛出我的第一个问题。

“我想要知道,你们,八咫乌,是怎么看待安倍之姬的?”

乌鸦的表情不为所动,我的问题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甚至连坐姿都没有变化。

“你以为八咫乌是什么?和望朔会那种二流组织不同,我们可都是流着高贵之血,自神武天皇东征时便已经从事阴阳道了。如果说人生而被束缚,那我们的枷锁就是阴阳术。我们因阴阳术而获得高于他人的力量,却也被阴阳术给予的力量所限制。既然比别人看得更多更广,你难道不想更多地窥探世界、以至于阴阳术的奥秘吗?”

“阴阳术的奥秘?”

“没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阴阳术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打破一切限制后,我们是否能到达唯一的至纯至诚的存在?”

我大吃一惊,话都不利索了。

“你们、你们想要追求神?”

“别告诉我你没有想过。”乌鸦的反应冷淡,言语间尽是嘲讽,“身为阴阳师,日常学道时难道没有想过穷其根基,究其根本吗?”

脑海里一团乱麻,思考片刻后,我艰难地开口。

“追求神之后,你们要做什么?”

乌鸦果真如他所说,并没有隐藏的打算,或者说他不屑于隐藏。

“神怎能和凡人相处一室?既然有了神的力量,我们自然要重建新的秩序。我们只做神的仆人。”

我眼神一紧,“你们要挑起战争?”

“错了,是革命。”

“……”

看见我沉默不语,乌鸦反而来了兴致,向我走了几步。

“感到庆幸吧,后辈,你将有机会成为最接近神的人,你将成为革命中举起旗帜的那个人。多么荣幸啊后辈,你难道看不到荣誉的光辉吗?”

“……我倒想反问你,你看不到吗?”

庆幸?荣誉?神?

真是荒谬可笑!

“你难道看不到农民在田里辛勤劳作,所以我们才有了食物吗?你难道看不到工人在工厂里工作,我们才有了衣服有了鞋有了雨伞有了各种生活用品吗?你难道看不到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笑着,每一个人都在拼命生活着吗?你难道看不到经历了那么多战乱后人们对和平的珍惜吗?你什么都看不到,却要说什么革命?不是为了人民叫什么革命?鲜血就是鲜血,战争就是战争,别用语言给自己粉饰!”

“我粉饰?看不清的人是你!”乌鸦被我的话激怒,“我问你,阴阳道存在了多久,为政府、为人类做了那么多事,凭什么说废除就废除?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决定我们的去处?我们才是更接近真理的人,更有力量的人,凭什么要屈服在他人之下?日本人不过是欺软怕硬的狗!洋人打过来立马就跪下来舔他们的屁股!你还想继续当狗吗?”

乌鸦简直是出离而愤怒,一边挥舞着手一边逼近我,我必须要抬头才能和他对视。

尽管如此,我不后退,也绝不示弱。

“你我都是普通人,别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你既种不了粮食,又织不了衣服,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比他们高贵?你知道要种植一颗作物需要多少功夫吗?选址、选种、育苗、灌溉、施肥、除草、除虫,还要同气候做斗争!付出这么多努力和心血后才能赢来收获!你都不知道这里面的艰难,你凭什么以他们的名义践踏他们的努力?”

“不愧是栗原教出来的学生,说话都是一个腔调,惺惺作态!我当然能破坏,因为我有力量!有力量的人才是能说话的人!想想看吧,如果没有力量,还会有人靠近你?还会有人追随你?身为阴阳师,一边追求着强大一边又唾弃力量,你自己不觉得矛盾吗?”

“力量是为了守护而存在的,这就是我们的任务,是我们的追求!像你这样只知道破坏的人根本就不懂!你恨那些取缔阴阳道的人,那你做了什么?你没有!你就是单纯在愤怒!阴阳道现在还在,为什么?是我父亲辛辛苦苦告诉大家阴阳术是有用的,是我父亲去联合各个家族证明阴阳术是能守护人民的,是我父亲的努力,是我父亲的游说才有了今天的阴阳塾和阴阳寮!那才是真正的力量,而不是你没用的嚷嚷!”

“你说我没用?”

乌鸦指向自己,不敢相信自己所听。我根本不理他。

“你刚刚的问题我也可以回答你。就算没有了力量,也会有愿意待在我身边的人,也会有喜欢我的人。你肯定不会懂吧?我真替你悲哀!”

“哈哈哈,哈哈哈。几日不见,你倒是能言善道了啊小鬼!”

乌鸦气急反笑,撑着脸往后退了几步,凶恶的眼睛透过指缝俯视着我。

“愚蠢的小鬼,真想抠掉你天真的眼睛,剥掉你的皮肤,夺走你的朋友、家人。真想一点一点毁掉你的希望,毁掉你的一切感情,让你再也没有所谓的陪伴、所谓的喜欢……等到绝望和痛苦刻满你瞳孔的那天,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还能说出什么大话。”

他忽然想起什么,嘴角的笑意愈发凶狠。

“听着,我今天不为动手而来,但看着吧,那一天不会太远了,你可千万不要太快放弃啊。”

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如墨入水般,他突然消失在空气里。与此同时,属于黄昏的热闹重新包裹住我,我再次站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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