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急流岩上碎(上)
1914年6月29日 雨
我们是不是永远没有可能了?同样身为女孩子的我们,果然是不行的吗?
否则,为什么在我说完“喜欢”后,我们的关系却没有任何改变呢?
这份不明说的态度,是你的拒绝吗?你想要的,只是名为时音的朋友吗?
可是夏目啊,我想要的,却不止是朋友。
即使不能在一起,我也想要在你的心中占据特殊的存在。
固执地喊你夏目君,故意地重复姐姐的称呼。
即使只能以朋友的身份站在她身旁,我也要留下与其他人不同的印记。
这份心情,我希望你知道,却又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
啊,雨停了,明天的祭典,我该穿什么衣服来见你呢?
我从震惊茫然中恢复,下意识掏出胸前的勾玉。确定时音的灵魂还安全地呆在里面后,突如其来的喜悦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一同涌进我的心头,我莫名奇妙地落下了泪水。
我回来了,带着时音终于回来了。有修不在这里,应该是回到与他联系最紧密的人去了。那就好,有佳一定会照顾好他。
我站起身,安定情绪。我站在千引石的外面,望朔会围着我。虽然没有人打扰我,但空气中涌动着杂乱无章的浮躁,我立刻警觉。
“我不在的时候,有谁来袭击了吗?八咫乌?还是阴阳寮?”
“不愧是夏目大人,您说得没错,您刚走阴阳寮便找上门来。不过请您放心,我们并没有让他们得逞。”
“八咫乌呢?”
“目前来看,八咫乌并没有出现。”佐竹毕恭毕敬地回复,“兴许是前几日您对乌鸦的重创余威仍在,让他们不敢再生歹念。”
取死反玉的那晚,论受损的程度,明显是阴阳寮要大于八咫乌。实质上,八咫乌并没有伤及根本。我要复活时音这件事也早已众人皆知,我的下一步动作根本不是秘密,这也是阴阳寮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但是八咫乌没有前来阻碍,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乌鸦居然会放弃这么绝佳的机会,安安静静地窝在自己的巢里?难道他还策划什么阴谋等着我?
心里“咯噔”一下,我维持面上平静,语速却出卖了我。
“现在是什么时间?”
看透我的想法,佐竹立刻回复。
“现在是凌晨一点,宗生已经准备好您所需的东西,正等待您的降临。只要您一到,立刻便可以举行仪式。”
“好。”
我简单地点头,现在过去正好赶得上时间,没有闲暇去考虑八咫乌了,我必须立刻赶到仪式。
“冬!”
银白色的龙在黑夜里骤然出现,我抓住它的角,纵身跃上它的身体。荧光呼吸明灭的风里,我做最后部署。
“你们注意八咫乌和阴阳寮的动向,无论如何,仪式绝不能被打扰。”
“是!”
得到保证,我不再犹豫。龙尾摇曳,带着我风驰电掣前往函馆。
函馆。卧牛山。
日本的生门。函馆的死门。时音的出生地。
这是不折不扣的生死交汇之地,阴阳交织之所。
半山腰的山洞里长着一副石案,山洞幽深黑暗,偏在石案斜上方有个天然形成的空洞,一点星光便沿着洞口边缘落在石案上。
宗生正来回踱步,他时而掏出怀表,时而抬头望星,时而又停下来环顾摆放的东西,忽地,他像感受到什么,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伏下全身并低声呼唤。
“公主殿下!”
洞内的烛光一晃,我平稳落地。无视他的奉承,我将怀中的时音安置在石案上,冷冷地转身。
“我说过,我讨厌这个称呼。”
“万分抱歉,夏目大人,我过于激动了。”
“激动?”
“这是创时代的一次仪式,能作为亲眼目睹这一刻的人,我倍感荣幸。”
类似的话,昌二说起来比宗生说起来更能让我接受。我大概天生对宗生反感,以至于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极为抗拒。现在听他这么说,本就提防的心更加警觉。
“十种神宝呢?”
“除了您自己保存的那几个,其他的已安置妥当。”宗生向我摊开怀表,“夏目大人,时间快到了。”
“我知道。”我垂下眼帘,“你出去吧。”
“大人……”
我打断他。
“警戒四周,别让人打扰仪式。”
我已经算说得客气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是能听出我的语气,于是乖乖地爬起来对我行礼,表面恭敬地退下。我一直盯着他消失在洞口,方才松了口气。就算他不准备离开,我也会用结界逼迫他退到合适距离。但他维持的恭敬还是让我心中发毛。
我再三思索,低声唤出我的式神。
“冬,八云,你们两个去外面守着,替我看着望朔会,别让他们轻举妄动。”
冬欣然领命。八云却梗在原地,迟迟不肯离去,也不肯抬眼看我。我想起不久前的对话,大约他还在生我的气。
我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他蓝色的眸子一下子涌上一层薄雾,却又立刻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
我知道的,他不是仅仅在和我闹别扭,他没有其他的主人,他只学会了相遇,却还没有人教给他离别。
“帮帮我吧,八云。”
八云还是不看我,只默默地点点头。冬用鼻子耸了耸他的后背,他便老实地跟着冬向洞口走去,抽空用手背擦擦眼睛。快出洞口时他们又停下来回头看我,我回以安定的笑容后,八云委屈但听话地出去了。冬比他慢一点,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它郑重地点了点头。
「拜托你了。」我这么说。
「都交给我吧。」它这么回答。
洞穴里只剩下我和时音。
我站着看了她一会儿,觉得有些疲惫,又往前走了两步,坐在她的身边,端详她的睡颜。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她了。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只是脸色苍白些罢了。我隔着结界摸摸她的头发,她一动不动。我觉得更累了,便慢慢趴下身子,想要枕在她的耳边,同她说点悄悄话。
“时音……”
就连这样的呼唤也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次。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却觉得好陌生。没有听到笑眯眯的回复,我也觉得好陌生。从她中箭的那一刻,我的时间也冻住了,站在这里的只是过去的我的影子。
洞穴深处的山石不经日照,爬满了苔藓。水滴就从苔藓与石头的缝隙中悄然落下,滴答滴答的,整个山洞都显得空旷孤寂。我趴在时音身上,有好多话想跟她说。想说我好想她,想说我好害怕,想说我想见她,想说能不能抱抱我呀……想说的话太多太多,都在脑海里一个劲盘桓着,却吐不出来。我只是埋在她的胸前,闭着眼睛听滴答滴答。
我很清楚我要做的事。即使收集了十种神宝,那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没有经验可供参考,也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我想得很明白。这也许就是我最后的时刻,仪式开始的时候,也就是我与时音的离别之时。
所以我只是挨着她睡着,静静地睡着。
山水一直在落。循环往复的声音里,我回忆起我和时音从相识到相恋的时光,原来只有两年啊。为什么没能再多给我点时光呢?可是这两年的时光也好漫长啊,漫长到每一个记忆的注脚都是她的足迹停留,漫长到我以为可以永久地这么回忆下去。但是渐渐地,星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了脚。我知道,时候到了。
深吸一口气,我站起身。一片微光的寂静里,我半垂下头,静静地随着灵气的运动变换着呼吸。等到灵气充盈到每根手指,我再次睁开眼,扣起金刚墙印,迅速变化七次。灵力迅速运转,七层结界顿时将洞穴内外团团围住。
这是为了防止灵魂逃逸的牢笼,也是防止灵魂被污染的堡垒。只有先做好这个,才能完成接下来的动作。
我冷静地取出神宝,将它们安置在合适位置。八握剑、死反玉、辺津镜放在时音的右手边,道返玉、足玉、瀛津镜放在左手边,蜂比礼、品物比礼放在脚下方,蛇比礼则放在头的上方。
一切准备就绪,我慎重地双手左覆右仰,手背相合,左手拇指与右手小指相交,右手拇指与左手小指相交,中间六指分开贴在手背上,形成三钴仵之势,随即念动真言,又向时音的方向吹了口气。经过复杂的程序,一直紧紧包裹着时音的结界悄然散去,我曾布下的术式大喇喇地暴露在空气中,稳定地运行着。我松了口气,抹掉额头的冷汗,摘下一直系在脖子上的勾玉,将它系在了时音的胸前。
一时间,所有的神宝随着时音与勾玉的接触共同震动了起来。
我稍微安下心来,看来我没有弄错。
当初在阴阳塾的书库中看到天玺瑞宝的图片时,我便恍惚觉得所谓的生玉与我脖子上用来隐藏身份的玉石格外相似。只是那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传说中的神宝竟然一直挂在我的脖子上。但当我查实后,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大胆。或许我恢复速度快也与生玉有关系。
无暇多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只是稍松口气,又立刻提起心,准备接续的程序。我在临时的祭台前点上返魂香,默念三遍入三昧定真言。直到此时,所有的准备工作才算完毕。
再次看了一眼时音。我收敛心神,虔诚跪下,运转全身灵力念动复活的咒语——布瑠之言。
“ひと!”
配合咒语猛然击掌,灵力在空气中震荡,周边气势为之一变。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暂时的神的御所。
“ふた!”
“み!”
“よ!”
一鼓作气,接连三次拍掌,大半灵力轻松溜走。四件神宝浮起,呼吸间尽是明灭的光。
光闪在我的脸上,我一咬牙,马不停蹄地继续。
“いつ,む,なな,や!”
又是四次剧烈的灵力释放,八件神宝已然激活,只是后四次的高度和光芒已显然不如之前。我面色惨白,感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萎缩了起来,就连皮肤都像缺水的植物,遇到空气都在针刺般的疼痛。我知道,这是灵力过度消耗的表现。
“……こ…こ……”
几乎是从胸腔挤出字,肺泡好像一个接一个地裂开,痛的同时也送上浓厚的血腥味。我紧紧按住胸膛,一只手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用尽全力,气若悬丝。
“こ…こ…の……”
勉强地伸手够向撑地的手,算是轻轻地击掌。神宝亮起的同时,我倒了下去。
大汗淋漓,我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每一条筋脉都有干涸的痛感,像是烟花一样炸开星星点点连续不断的火点。我竭力想忽视,想要重新站起来,但四肢怎么也无法使出力量。神宝在我的头顶轰鸣,震动作响,呼唤我献上更多的祭品。
站起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就好了……最后一次……最后的那个咒语……
嘴巴开合,无法如愿以偿。
我终于明白了,这是神的咒术,仅凭人是不可能完成。
既然如此……
我抽出刀,割开左掌,用力攥紧拳头,让血液落了下去。血液一路流淌,顺着某种既定的路线接连成线,凡是血液触碰到的地方,泥土深处迸发闪耀的荧光。
我仰面拍掌。
“たり!”
所有的神宝一齐摇动,声势浩大,大地仿佛也为之颤抖。
没错,既然是人不可能完成的咒术,那么,我能用的就是非人力的手段。
孕育万物的大地啊,将你的力量借给我吧!
“ふるべ,ゆらゆらと,ふるべ。”
大地深处同神宝一同发起光来。风起云涌,天旋地转,周遭的灵力前赴后继而来,灵力的漩涡卷起漫天的狂风,不断有落石砸在结界之上。狭小的洞穴隐约雷鸣,那是神的车轮吗?
白雾蒸腾,遮蔽我的视野。无边无际之中,有声在问,施术者,何也?
答曰,术者安倍夏目,爰祈所求于神于灵。
问曰,祭品,何也?
答曰,吾之全部。
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生命,神啊,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部献给您,请您为我降下福泽吧。
一时间梵钟轰鸣,诵经声汇成神的赞歌。赞神之慷,赞神之慨,赞神之慈。
于是神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