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茉莉花未开（下）

送完时音回家，雨渐渐小了。我不想立刻回家，绕路去了山里。

经过这段时间连绵的春雨，万物得到滋润，都欣欣然地生长起来了。放眼望去，黝黑的树干间是绿的耀眼的叶，然而这绿色也绝非只有一种，深绿、浅绿，青绿，暗绿……种种绿色交织在一起，是任何高明的画家都无法绘制的色彩。每当微风吹过，绿叶随风摇曳，摇落身上的雨珠，像是又下了一场小规模的雨。

我干脆收了伞，信步而行。不消片刻，头发上便沾满了细密的小水珠，木屐边弄上了湿润的泥土。每当走过长有膝盖深杂草的小路时，衣服下摆也会被杂草上的水珠打湿，粘在小腿上。不过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尽情地呼吸着青草的香味与泥土的清新，向着雾与绿的深处前行。

但我前进的步伐很快就停住了。

在前方不远处，一名少女蹲在一朵孤零零的花前发呆，被我的脚步声惊扰，少女回过头来。

是千夏。

“前辈……”

是在哭吗？

千夏的脸颊上挂着水滴，她回过头时水滴正顺着脸颊滑落。雨雾朦胧中，她和那些花朵没有区别。

在我们的四周，是满山青翠，是微风漾着春雨。

我分不清那是泪水或是雨水。我们对望着的片刻，时间像是暂停了。千夏脸上的表情既不像平时的她，也不像被屿附身时的她。

“夏目大人，好巧啊。”

在千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刚刚的感觉消失了。她又是往日那个文静的前辈了。

“是啊，好巧啊，前辈。”

犹豫再三，我只是顺着她的话打了招呼，并向着她靠近。我注意到千夏的脚边放着一把未打开的雨伞。

“前辈是在欣赏花还是雨呢？”

“大概，都有吧。”

我们都没有说话了。

我并不擅长与人交流，和熟人相处时往往只需按照她们的话题就好，但面对同样不善言辞的千夏，交谈成了难事。

片刻的沉默后，我鼓起勇气邀请她。

“前辈，一起走走吗？”

我的邀请一定出乎她的意料，她的眼神明显犹疑地转到了一边，但她最终还是轻轻点了头。

“……好。”

我们一起向前走去，尽管我们中间几乎隔了一人的距离。细密的雨水无声地扑在裸露在外的肌肤，然而却不觉得冷。因为都没有说话，双腿拨开厚密的杂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咔擦、咔擦。

持续的规律的声音带来了奇异的安心感，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后，我再次鼓起勇气。

“千夏前辈，您经常来这里吗？”

被点到名字时，千夏的后背明显僵直了，然后她细声地回复，“我今天来这里只是偶然罢了。夏目大人呢？”

“我么？我大概算常客了吧。”我伸出食指不好意思地挠着脸，“小时候经常会来这里。这里很热闹。”

我转头看向千夏，不过刚接触到我的眼神，千夏立刻低下头去。

千夏前辈到底在想什么呢？

尽管还不明白这点，但对于她的直感却明确了一些。说不清是因为那盆凌乱的茉莉，还是时音对她经历的描述，亦或是，在微风细雨中摇曳的花。

“屿？”

在我沉溺于思考时，那只红色的狐狸忽然凭空出现。

屿没有理会主人的呼唤，它抬起鼻子四处嗅了嗅，“吱”地一声从千夏的肩膀跳下，不顾四肢溅上泥水，麻利地向远处跑去。

“屿？屿！”

屿的反常让千夏担心地跟了过去，我紧随其后。转过几个弯，又钻进一片树林后，便看到屿停在了树下。看到我们到来，屿眯起眼睛叫唤了一声。

“这是，狐狸吗？”

躺在泥泞中的动物毛发乱糟糟的，看不出颜色。眼神黯淡无光，半天也不眨动。在它身体不远处，有一滩暗色的液体浸入泥土之中。

不好！不会是已经死了吧？但屿在这里，还不可妄下结论。必须先进行检查！

“夏目大人？！”

没有时间回复千夏了。我跪在地上，快速地捧起狐狸的身体迅速检查着。

“还没有死！虽然受的伤很重，但是还没有死！肋骨断了几根，后腿的血管被咬断了，还有这是，中毒了吗？腹部也被咬伤了？不妙，已经过去多久了？脉搏好弱，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感受到我的焦急，一直围在我旁边的屿叫了一声。

“我知道，我知道的，屿。总之先这样！”

“夏目大人！”

肋骨的伤可以之后再治，但大出血加中毒必须立刻救治。两者都很致命，但如果是大出血的话，它体内的血流速度会减慢，或许毒素还没有那么严重！必须尽快地吸出毒素，再对它进行治疗！

靠近伤口吸出毒素吐到一边，不停地重复动作，直到吐出的血变成红色才停止。

“……还有救，毒素没有太深，接下来得这样……”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用治愈符再加上我的血，还可以救回来，但是必须得快，必须得和时间赛跑！

从咒术盒中匆匆掏出治愈符，稍作一次深呼吸恢复镇静，随后鼓动灵力念动咒语。绿色的光芒顿时笼罩住狐狸的身体，尽管这光芒与我想象的略有差距。

灵力在体内躁动着，却无法尽数施展。

嗯？不好！

刚刚的毒素麻痹了我的舌头，我没能清楚地念出咒语！咒术结果受影响了！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先对自己治疗吗？只要我的治愈术一断，这只狐狸随时都有可能死亡，对自己治疗来得及吗？但如果继续这样不瘟不火的治疗，能救下重伤的它吗？它已经濒死了！必须得用更加强劲的治愈术扭转血液的流动，刺激心脏的跳动。我该怎么办？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肩头忽然传来温暖，耳边响起了治愈的咒术，新的光芒出现在狐狸的上方。

“只是一只狐狸而已，只是一只不认识的狐狸而已，您为什么……”

我抬起头，千夏对着我苦笑。我还没来得及回点什么，她却正色了。

“夏目大人，我的灵力大概支撑不了多久。不过请您在此期间先治愈自己吧，我会好好撑着的。”

来不及推脱，这就是最好的方法。我对千夏点头示意，随后收了手对自己进行治疗。千夏则全神贯注地输出着自己的灵力，屿也跳到主人的肩头帮忙。

我偷看她的表情，她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大规模的治愈术对她的灵力而言是沉重的负担，但她咬着牙也不肯放松灵力的输入。等到我重新回到她身边时，她几乎是立刻就晕倒了过去。

抱歉前辈，是我误解了你。

你讨厌这个世界，却也想爱着它，对吧？

救下了小狐狸，安置好千夏，我又抱起了屿。

“在你主人清醒之前，我来给你洗洗澡吧。”

「夏目~」

「夏目。」

“今天不行哦，之后还有事。还有八云，我不是才给你洗过澡吗？怎么总是和屿吃醋？”

「向主人示好、拉近关系可不能算是吃醋。」

“好啊，冬，你现在倒是能言善辩了。八云算是找到队友了吗？”

「夏目偏心。」

“诶？冬，你看看八云，都开始诽谤我了。”

「嗯，因为夏目确实偏心。」

“诶诶诶？”

我抱起湿漉漉的屿，和它黑溜溜的眼睛四目相对。

“他们说我偏心你诶，是这样吗？”

屿抬起下巴叫了一声，好像在说“那必须的”，惹得八云和冬又酸溜溜地喊我名字了。

我呼呼地笑着，将屿捞出木盆，用大毛巾擦拭它的皮毛。屿并不老实，时不时地摇摆身体抖动毛发，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真是无法将这个时候的屿同那位俏皮的少女联系在一起啊。还是说，无论活了多久，只要变回原型，式神就只是小孩子而已。

我直起身子，看向我的庭院。

天渐渐黑了，灯笼早已挂上。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得到雨水滋润的花朵争先恐后地舒展身姿，争奇斗艳了起来。紫色的蔓草、堇菜沿着碎石的路径任意蔓延，翠绿的栀子摇摆着自己的叶子，黄色的迎春花和红色的山茶在晚风中尽情舒展枝条。小巧的枫树的枝干仰起头，向我炫耀它的嫩芽。在更靠近围墙的地方，黑暗中隐约传来香甜的气息，究竟是杏还是桃呢？抬头望去，今年的樱花也如期而至了。

不知不觉间，这个庭院已经被塞满了。

“雨季其实早结束了吧？”

「嗯。」

「正是如此。」

我低下头，按着自己的胸口笑了。

这里也早已被美好的回忆塞满了。

屿打了个喷嚏，它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催促我抓紧时间。我急忙蹲下身继续给它擦拭。

“拜托了屿，不要动，说了不要动啦，水弄得到处都是啦~”

我边躲避着屿甩落的水花边替它擦拭。屿忽然欢快地叫了一声，从我怀中钻出，向房间方向冲去，快要碰到千夏时纵身一跃，千夏也矮下身子接住了它，将它抱在怀里。屿舔了舔她的脸颊，她亲昵地蹭了蹭屿的脑袋。

我一直默默看着她们的互动，直到这时才开口。

“前辈，您身体好些了吗？”

千夏点点头，张开嘴就要询问。我知道她在意那只小狐狸，便笑着示意她向走廊的尽头看去。

千夏蹒跚着步伐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跪在小狐狸临时的住所处。她犹豫了下，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地顺了顺它肚皮上的毛发。小狐狸发出“咿呀呀”的梦呓。

千夏的手指一怔，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屿在她怀里直起身子，一遍遍地用舌头替她擦拭眼泪。

“它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前辈。”

顾及她的情绪，我并没有靠近。千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掩面拼命地摇头。

“夏目大人，这只是一只狐狸而已，当时已经要死了，为什么……”

“因为它当时还没有死。在一切还没有变的不可挽救之前，我想回避它死亡的命运。”我的声音变轻了，“毕竟按照我现在的能力，对死亡是无能为力的。”

“我不明白！”千夏猛地转过头来，“别人的事情很重要吗？别人都不在乎你，为什么要在乎别人？为什么你能心无旁骛地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

前辈，为什么要问我呢？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我曾经受过很多人的帮助，收获了他们的爱，所以我也想对别人伸出手，向世界回馈爱。除此以外——”

我认真地看着她，向她吐露我的祈愿。

“前辈，我希望你能开心，不要再勉强自己。”

代替怔住的千夏回答我的，是屿突如其来的纵身飞扑。毫无防备的我被瞬间冲倒在了刚下完雨的泥地里。紧接着，湿热的舌头热切地招待着我。

“屿！好啦好啦！别舔啦，我知道你的热情了！求你别舔啦……”

“夏目大人。”

一直立在原处的千夏向我靠近了一步。

“可以请你，教我种植茉莉的方法吗？”

我一愣，立刻回神，兴高采烈地看着她。

“是，我很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