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未预

第26章 雪·月·夜(下)

从里纱的记忆中脱身,我呆愣地坐在原地。千夏抱着里纱送她回去。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里纱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我的心也随之变得绞痛。

这就是你眼里的时音吗?

喜欢着她,厌恶着她。

注视着她,拒绝着她。

向着不会回应的背影伸出手,却又在对方脆弱时用恶言掩饰自己的真心。

这就是别扭的你对时音的感情吗?

千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取了酒,坐在我身边,咕噜咕噜地仰头喝着。我看着她,问她,“你是屿吗?”

她喝够了,用手背随意地擦嘴。

“是千夏的话,就没必要让你看那些了吧。”

“那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

“我说过吧,你处于漩涡的中心,却什么也不懂,这样一点也不好。所以就让你看看咯。”

她说得轻松,可我并不打算放过她。

“刚刚你对里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屿也会考虑除千夏外别人的感受吗?”

她眯起眼睛,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狭长却看不出情绪。

“你好啰嗦啊夏目,问来问去的,很破坏意境啊!在这大雪的夜晚,你和我喝着酒,而我们刚刚才看完里纱伤心的往事,我们不应该为别扭的里纱唏嘘一番吗?你却纠结着无关紧要的细节,这算什么啊!”

“因为,因为……”因她太凶,我都结巴了,“因为你刚刚对里纱好温柔,简直不像你了。”

“你才认识我几天,就说什么不像我。我难道不能温柔吗?”她翻着白眼,又咕了几口酒,“里纱是个笨蛋,虽然很厉害却是个笨蛋。冈齐也是笨蛋,但他和里纱是不同类型的笨蛋。时音嘛,我以为她是个聪明人,结果也是笨蛋。一群笨蛋烦死了。”

我诧异她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她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千夏也是笨蛋而已。”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我感觉她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痛苦。回忆起她对里纱的话,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千夏她,是不是也在一直注视着里纱呢?

话没能说出口。

我只是抱住双膝,“你们贺茂家真是麻烦。”

“不是你们,是她们。”屿恢复了常态,“贺茂家的人都很麻烦。不过安倍家又好到哪儿?不也是无聊又麻烦的人吗?说到底,阴阳师都很麻烦,人类也是。”

“你很讨厌人类吗?”

“也许吧。”她又笑眯眯地看向我,“不过我不讨厌你哦,我的同族。”

“我并不是狐狸,即使晴明大人有狐狸的血统,流传到我身上的话也应该所剩无几了。”

“不止这个。”她对我比出狐狸的手势,“我们两个,不都是在伪装吗?”

“别在这里说啊!”

我按下她的手,慌乱看向四周,幸好左右空无一人,我这才放下心来。

屿无所谓地收回手。

“没关系的,这里很少有人来。即使听到,也不会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但还是要小心,这个……”

“我说过会保守秘密的,所以不用担心。”她浅笑,“在我知晓你的秘密后,你没有想过灭口,也没有告诉你的叔叔,所以我也会遵守约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告诉叔叔的话,屿和千夏一定都会有危险。不知为何,我能感受到屿对我的善意,我不想让她死。

“这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是要离开了吗?”

“嗯。近日就会离开了。”

我尽量不带情绪说话。

“那就学校里见啦!”

“嗯。”

“为什么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你就这么想我吗?”

“不……”

只说了半个字,我就停了口。沉默了会,我抓起酒瓶猛喝了一口,又被呛到咳嗽。

“慢点喝啊,又没人和你抢。”她侧过身拍打着我的背,“我知道的,是时音的事对吧。”

我停止了动作,整个人杵在原地。

“别一提时音就那么敏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时音。”她拍完最后一下,站起身走下台阶,“也没什么不好吧,竞争已经结束了,时音也不会痛苦了,而且她和你更相似了,你们会有更多话题可聊,不好吗?”

一点也不好。

我这么想着,问出来的却是——

“你是站在什么立场的,屿?”

怂恿着我去拯救时音,又在此时对我说教;好像唯恐天下不乱,又展现对人类的怜悯。我摸不透她。

“我?谁知道呢?”她百无聊赖地踢着雪,“只是想看有趣的事罢了。”

“我和时音的故事,很有趣吗?”

“发什么怒啊。”她轻描淡写的,“觉得我的话侮辱了你的努力吗?”

我咬着牙盯着她,竭力的忍着不让自己爆发。

“即使打败我,我也不会改变看法。就算改变了我的看法,你也没办法改变其他人的看法。你要怎么办呢,一个一个的全都打败吗?”

“你想说什么?”

“字面意思而已呀。”她转动着食指,像是老师教课一样,脸上是俏皮的笑容,“大家都在注视着你和时音,想要把她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的人、想要取缔她的人、想要杀害她的人,全都注视着她,你有信心一个人就保护好她吗?当初一时冲动许下的诺言,现在是不是觉得有点可笑了呢?”

她的手指点到我的额头上,她的笑容近在咫尺。

“你要怎么办呢,夏目君?”

我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后开口。

“我不觉得那是一时冲动做下的决定。”

“哦?”

“我答应过她,会保护好她,我便会履行诺言。我会用我所有的力量去保护她,也不惜任何代价。”我握紧拳头,“能做到的话,就不会觉得可笑了吧?”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在这只有我们两人的雪夜里,我们毫不退缩的对视着。

“你说的对。”

她收回了手。

“能做到的话,就不会觉得可笑了。”

她重复我的话。

“夏目,那你可得好好加油啊。”

她扯过我手中的酒瓶,一饮而尽,又来拉我的手,把我硬拽到雪地上。

“诶,你这是?”

“嘻嘻,我醉啦。”她笑嘻嘻的,“光喝酒好无聊,一起去觅食吧。”

“觅食是指……”

“你好啰嗦啊,跟着我就好了。”

她强硬地打断我,拉着我向前奔跑。我们先是穿过雪地,时而又在屋顶上穿梭。我本以为她是有什么目的,但现在看来她只不过是到处闲逛罢了。说是喝醉,想来也不过半真半假,但她和时音一样,牵着人兜兜转转,却让人很难拒绝。

她带着我避开巡逻的侍卫,带着我去她常去的地方。来贺茂的这几天,我光专注时音的事,今天才发觉贺茂家之大。错落有致的房屋是按照五行八卦之说布局的,错综复杂的道路正构成守护的法阵,同时借助地势守住灵气。是我很喜欢的风格。此时又是俯视的视角,黝黑的屋脊配上莹白的雪,就如同高明的山水画,观赏后让人神清气爽。我的脚步也轻盈了,和屿窜来窜去,说不出的放松。

我和屿是快天亮时分别的,那时天上又下起了厚重的雪,我和屿在厚重的雪幕中各自回屋。我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又玩得累了,躺下后居然睡了难得的好觉,一直到下午才醒。据说时音中途喊过我好几次,我都完全没有反应,差点把她吓着了。

经这一晚上的闹腾,心情的烦闷散去了些,反而能正常面对时音了。我们干脆不谈阴阳术的事,时音带我在当地游玩了几天。快要离开的时候,我委婉地将里纱的事情告诉了时音,时音低着头沉默了好久,才咬着唇说。

“我从来不知道里纱姐是这么看我的,在我印象里,我以为她是讨厌我的。”

“她只是不擅于表达内心罢了。”

“不表达就算了,还做出挑衅的行为,这让我怎么去了解她的内心呢?”时音苦笑,“说什么在意我,这难道是才上学的男孩子捉弄喜欢的女生吗?”

我也苦笑,里纱看似直爽,但面对时音却别扭成这样,确实让人难以相信。

“嘛,算了。”时音忽然松口气般地笑出来,眼神也飘向里纱房间的方向,“既然知道了,那我就稍稍主动些吧。”

我看着她,不自觉地微笑着。才不是什么面具,时音她就是如此温柔的人。从很久以前,在那次合宿活动她对我伸出手时,我就知道了。

“时音,时间好像快到了,我得走了,我们在阴阳塾里见吧。”

“这么快吗?我以为还有一会的。”

虽然这么抱怨,她还是和我一起向外走去。

“夏目君,这两天我很开心,谢谢你。”

“不对哦,时音,该说谢谢的是我。”

“咦?我什么都没有做,一直都是你在帮我。”

“没有的事。”你一直都在帮助着我。

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而是藏在我的心底。

我们已经走到门口了,贺茂家的其他人和泰齐都在那里等着,我紧走几步来到了泰齐身边,而时音也站到了隐介的旁边。

在函馆的日子里,天空时常下雪,唯有在我们到来的那天和今天都是阳光灿烂。在贺茂家族的道别下,我和泰齐坐上了离开的轿车。我探出身子向后看去,时音对我微笑着招手。轿车逐渐远行,她的身影愈来愈小,随着轿车在街口拐了弯,便再也看不到了。

(贺茂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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