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预言

夏末的夜晚已不复以往的炎热，树与树的阴影之间蝉鸣声也没有像之前那般响亮了，时令书上已经到了秋的时节。我坐在走廊边，悠闲地晃动着双脚，饶有兴趣地看着明月和清风共同在我白色的衣服上勾勒墨竹图。八云躺在我的身侧，虽然还是人形，却像小动物一样四肢蜷缩在一起。我伸手替他擦拭了嘴边的糖渍，又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还在睡梦中，却舒服地哼了两声，顺从本能地靠近了我。我拿他没办法，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抬头看向月亮。

暑假时，我依照习惯住到了泰齐家中，和有修有佳一同学习占卜之术。期间，我们还被委托去驱除恶鬼，经历了一些有趣的故事。时音照例回家了，不过我们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知道她也是有条不紊地学习着各项技能。前几天她回到京都后我们还约着见了几次，和放假前相比她更亭亭玉立了。光是站在那里，就会有许多男子偷偷看她。

放假前觉得两个月是漫长的时光，但白驹过隙，明天就是开学日了，我将开启新的一段学习旅程。回想起一年级的种种，不知道二年级又会有怎样的际遇在等着我。

“对了！”

我忽然站起身猛的一击掌，吓得八云一个哆嗦。我笑着去安抚他。

“抱歉八云，我太激动了。今天可是初一，机会难得，让我来检验一下自己的占卜成果吧。”

说话间我就开始行动了。我初入占卜不足两个月，仅会一点皮毛。我的叔叔泰齐擅长各种形式的占卜，甚至可以不用任何工具，但我必须需要合适的器具，所以环顾四周后，我走向了庭院里的小潭。

因为庭院里养着各种各样的花，为了灌溉，我在院里合适的位置挖了这汪潭水。我走到潭水边，黝黑的潭水正倒映着新月。因此时没有风，月亮仿佛躺在水底，安静地散发着幽幽的光。

我跪在水边，八云亦跟了过来，学着我的模样跪在我的身边。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双手结印。

“假尔泰筮有常，假尔泰筮有常。安倍夏目，爰质所疑于神于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虞，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我低声迅速地重复着卜辞，虽然没有睁开眼，但仍能感受到面前的水面无风起浪，月色摇曳不定，灵力自然而动，顺势而为。

“……伏闻，神道不远，祈必降灵。”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时间仿佛静止，水面平稳，月色安定。刚刚的一切好似假象。我睁开眼，虔诚地看向水面。水面上，月圆如镜，光彩照人。

咦，圆月……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意识忽地模糊，仿佛脑海里和眼前同时升腾起万丈浓雾，连自己的存在都不再真切。天地混沌，不知来处，亦不知去处，遑遑乎徘徊于其中。

突然。在这连时间都不知道的地方，我看见了星星。在我注目的一刹那，星星猛烈地燃烧了起来，又倏忽熄灭。月亮有如追随着星，坠入水中。我坠入月中。

意识清醒了些。

像是沉浮在水中，我恍惚看到朦胧不定的黑影，隐约听见声音。

“还差一点，现在还不到时候……”

一只手伸入水中，我似乎要被打捞。

再近一点吧，再近一点吧，就要看清脸了。

动作却突然停了。一声厉喝径直在脑中响起。

“是谁？！”

“夏目！”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喘息。好一会儿，世界才重新回到我的意识。

“夏目？夏目？”

我茫然地顺着呼唤转过头去，八云一脸担心地推着我。

“八云。”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我刚刚是怎么了？”

“你晕倒了。”

“晕倒么？”

我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八云赶紧扶着我，我向他示意不碍事后，小心翼翼地向水面张望。

平静的水面上，一轮弯月在微微荡漾着。

“什么什么？你在占卜时晕倒了？”有佳瞪大了眼睛，“还看到陌生人？听见了他的说话？”

“也没有那么夸张，只是看到了模糊的黑影。声音可能是听错了。”

“那也够离谱了。是吧，有修？”

“是。我也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这是不是也是占卜内容的一部分呢？”

我犹豫着提出我的看法，不过有佳马上就否决了。

“不是。至少从我现在学习过的知识来看，不是的。”

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沉思着向前走去。

“圆月和新月又怎么解释呢？”

“幻境？”

“那可是在主宅里啊，我的傻哥哥。不可能有人能毫无动静地溜进去使用幻术的。”

“我也只是逐一排除罢了。”有修叹气，很明显这个事也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叔叔在家吗？不如我去问他吧。”

“很遗憾，他执行秘密任务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修摊手，“不过二年级有占卜的课程了，向老师咨询一下吧。运气好今天就能遇到。”

“好。”

我应了声，这事也就过去了。离学校还有一段路程，有佳顺口说起了别的事情。

“今年秋天也一起去看红叶吧？”

“好啊好啊。”

“今年秋天来的早，估计再等半个月就可以了。”

“还要半个月啊……”

有佳拖长音失望的语气让我和有修忍俊不禁。

“有修刚说完时我就有预感你会说这话。”

“因为，半个月真的太久了啊。”

“不会的，暑假两个月也是转瞬即逝。”

“暑假和上学完全不一样嘛。”

“哪里不一样？”

“我才要问，哪里一样？”

我看着有修和有佳欢乐的斗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有佳，有修，赏红叶时喊上时音吧。里纱前辈和冈齐前辈今年都毕业了，她在这边的亲人不多，也许会有些孤单。”

有佳若有所思，“啊，她的哥哥姐姐都毕业了啊。”

“千夏前辈应该还有两年。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毕业了以后会去做什么呢？”

“里纱前辈准备去阴阳寮。冈齐前辈似乎要在全国巡游历练。”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有佳这幅吃惊的表情，“冈齐前辈的意思是，他会变强后再来与时音一战。”

“前辈真是厉害啊。巡游全国这件事我是想都没想过。我毕业后就老老实实地在家族里办事好了，目标是超越父亲成为最厉害的占卜师。”有佳拉着有修的袖子，“你呢，有修，你毕业后要做什么？”

“我吗？我还没想好。”有修笑笑，“不过目标大概是成为最锐利的剑吧，这样就能守护，整个家族。”

“你的目标还挺宏大。”

“彼此彼此。”有修转向我，“夏目呢？毕业离继承家族应该还有几年吧，你想做什么？”

“我也没想好。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到处走走。”

有佳吃惊地看着我，“长老会同意吗？”

我不好意思地挠脸，“所以说是如果可以的话，不过大概率是不可以吧……”

我们沉默地经过了一群上学的孩子，他们在欢快地唱着童谣。

“越过山丘，走向麦田。花朵之间蝴蝶多蹁跹。风吹青草香，蜜蜂采蜜甜……”

“如果长老会同意了。”有修忽然不动声色地接过话，“那我也到处走走吧。”

“还有我还有我，虽然有点怕，但如果你们俩都在，我就不怕了。”

他们俩都笑着看着我，我的心头顿时涌起热流。

“别哭了哦夏目。”

“才、才不会哭呢！”

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

“风吹青草香，蜜蜂采蜜甜……”有佳愉悦地哼着，“记得不，我们小时候也经常唱呢。”

“记得。你总是走调。”

“有修！这种东西可以不用记得！”

有修偏着身子躲着有佳的小拳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我看着他们俩打闹，时而参与其中。我们就这样吵吵闹闹地走到了学校。

早上是开学典礼，等到下午才是正式上课。和有修说的一样，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就是占卜。老师分给我们耆草，六爻等器具，让我们自由地感受一下占卜。我拿着蓍草，却无心占卜。

“夏目同学，看来你有心事？”

“竹内老师，我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将昨晚的经历讲给他听。竹内神色凝重，认真听我讲完后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才沉稳地开口。

“夏目同学，我们常说咒的本质是束缚，那么，你觉得占卜的本质是什么呢？我个人认为，占卜，虽然形式多种多样，但实质上是一样的，占卜就是一种探究，探究未来的蛛丝马迹，也就是说，我们探究的是因与果的联系。”

竹内停顿了一下，方便我理解刚刚那段话随后才继续说道，“占卜和符咒是不同的。运用自己的灵力，这是符咒的用法。而借助灵脉的灵力，才是占卜的基本。世间万物，因果联系纷繁复杂，仅凭个人灵力是无法一一识破，因而我们才会借助灵脉的力量，在必要时甚至还要祈求神明的帮助。也是同样的原因，咒具应运而生，以便我们通过特定的规则与方式去联系灵脉，窥探隐藏在世界背后的秘密。当然，也有强大到不需要咒具就可以占卜的阴阳师。你的叔叔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喃喃地接过话，“见鬼之力……”

“没错。你说的很对。”竹内高兴地摸着胡子，“占卜之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比阴阳术更要注重天赋的学问。能拥有更好的眼睛，对灵力更敏锐的人会比其他人更容易接触因果之联系，占卜出更准确的结果。当然，这并非说后天努力不重要，如果不去学习方法，不去学会辨别，解读卦象，有再好的眼睛也是于事无补的。”

类似的话泰齐也曾告诉过我，但竹内说的更为细致。只是我不明白他说的内容与我的提问有什么关系。也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竹内温和地注视着我。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只有了解占卜的实质后才能理解你昨晚的经历。一般而言，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占卜内容，只有在极为特殊的条件下，感觉灵敏的人可以看到他人的占卜内容。夏目同学，你昨晚便是这样，那轮圆月便是连接你与他人的通道。”

“连、连接？”我消化着竹内的话，“老师，您是说，我看到的星星也好，月亮也好，都是他人的占卜结果吗？是因为我们都是用水面占卜所以才会连接吗？啊，是灵脉。那湾潭水是地下水接过来的，它连接的是鸭川，是灵脉！”

竹内一直安静地等待着我的思考，现在才抚掌，“很好很好。你快要发觉了其中的一个条件。”

“老师，这些极为特殊的条件究竟是什么呢？”

“简单地来说，就是四同吧。同一时间，在同一灵脉下、用着同样占卜方式、占卜同样事情的两个人，感觉敏锐的那个人有概率看到另一方的占卜内容。”

“同一时间，同一灵脉，同样占卜方式，同样占卜内容——”

我警觉地停住了。我昨晚占卜的是我二年级的运势，究竟是谁会和我占卜同样的内容。

“现在还不到时候……”

那个黑影是谁？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在等什么时候？

对我虎视眈眈的人，对我的事情关注的人……毫无征兆的，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然而，不由我多想，令人生畏的灵压自背后瞬间袭来，不止我一人，所有的同学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就连老师也忍不住的回头。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灵压的中心。

“有佳！”

坐在角落里的有佳正死死抓住桌子，全身剧烈的颤抖着，连带着桌子上的咒具都一起跳动着，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以她的身体为中心，灵力仿佛龙卷风般的释放出来，我从没想过她的灵气可以做到这种地步，硬生生地凭借着灵压将周身的一切全部切割了，形成了一个半径50厘米的结界。

“有佳！醒过来！”

“不要过去！危险！”

竹内一把抓住有修的肩膀，有修挣脱不开，不甘地攥紧拳头。

“她是我妹妹！”

“等灵力尽了就好了，你现在过去她会遭到反噬的！”

“可恶！”

我们这边已经乱成一团，可是有佳听不见，她的意识不在这里，还在那个占卜的世界。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点，但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剧烈颤抖着，而她释放的灵力还在不停增加，她的头发漂浮起来，她的面孔浮出痛苦的神色，整个教室的咒具都哐啷哐啷的在桌子上疯狂的跳动。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急如焚，放声大喊，“安倍有佳！快回来！”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咒具跳动的噼啪声，灵力呼啸的声音，同学讨论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喧闹后的寂静更令人窒息。我环顾四周，立刻明白了声音消失的原因。

不是因为结束了，而是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时间停止了。

那是诡异的景象。

咒具悬在空中，滴落的水滴保持着下坠的姿势，同学们维持着瞬间的表情，下午的阳光里，连灰尘都停止了运动，定在原地。

像是误入了神的领域，除我以外，没有活物。

一片寂静中，有佳忽然发出骇人的笑声。那简直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被诡异的气氛震慑，我不敢说话。

有佳忽然开口了，是她的声音，却是陌生的语气。

“新月挽成弯弓，孤星燃为灰烬……”

她随意地抬头，淡漠地说着话。我努力地去记她说的每一个字。

“无辜者为神明奉上祭品，鲜血灌注并蒂莲的新生……”

随着她的话，她的七窍渗出血流。她浑然不觉，继续着她的吟唱。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说的或许是有佳占卜之物的预言。

“星辰的走向无可逆转，河流终究流入同一个终点。欢笑，哭泣，愤怒，悲伤，狂妄的挑战者啊，尽情坠入绝望的深渊吧。”

她看向我，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此时，她面无表情的脸忽然绽放妖冶至极的笑容。她对我轻轻说了一句话。

咒具瞬间爆炸，灵压也瞬间消失。

“有佳！”

有佳倒了下去，但在她倒下前有修冲过去抱住了她。

时间重新流动，世界再次变得嘈杂，人来人往。只有我愣在原地，脸色苍白。

刚刚那一瞬间，新的诅咒诞生了。

“贺茂时音一定会因你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