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冬枯れ（上）

十五时，下鸭神社。

时音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不远处朱红色的鸟居，好半天都没有行动。

她在感知。

能感受到阵眼的力量，灵力确确实实于此处汇聚。也能依稀辨认出守卫在此处的人，然而，令时音疑惑的也正是这点。

只有一个人吗？

目前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宗生毫无疑问还留有后手，如果推论没错，这个阵法对他后续的行动至关重要，既然如此为何不派重兵把守？是人手不足吗？刚刚为了安慰夏目，说混入进来的望朔会成员不多，容易清除，但其实这点也值得深思。为什么不打破结界，让其他成员进来呢？宗生到底在谋划什么呢？

时音出神地思索着，一旁的里纱没了耐性，又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想了好久才想出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搭话。

“时音。”里纱鬼鬼祟祟地靠近时音的耳朵，“你说，派咱们来这里，会不会因为那个啊？”

“嗯？”时音回过神，“哪个？”

“就是那个啊！”里纱在力所能及的气声范围内调高了声量，“就是那个老头子，他派你和我，两个贺茂（kamo）来下鸭（kamo）神社，是不是打趣我们啊？”

“……”

时音转头认真地看了眼里纱，笑了笑。

“里纱姐，我喜欢你的风趣。”

“……”

里纱颇为不好意思，脸上也是难得一见的红色，为了挽回自尊，她仍然固执地小声嘟囔着：“也不是没可能啊，如果是水阵，为什么不选贵船神社，反正也离得不远了，难道连望朔会也在捉弄我们吗？kamo……kamo……”

虽说是不着调的冷笑话，但里纱的插话让时音回到现实中来。时音摇了摇脑袋，试图把纷乱的思绪全都甩开。反正现在也找不到答案，不如集中精神到眼前的战斗来。毫无疑问，这不会是一场简单的切磋。

时音朝里纱递去问询的目光，里纱了然地点点头，一闪身就消失了身影。时音则是做了一个深呼吸，随后缓缓地、平稳地走进了鸟居。

“时音大人，久候了。”

对面站着的，是既熟悉也陌生的男人。对于他的名字，时音并不陌生。可是两人面对面这么站着，却是第一次。

“青先生……是吧？”时音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看似闲聊，一点没有进攻的意思，“您一个人在这里吗？不会说一直在等我吧？难道你们之间也有占卜的高手吗？啊，不会是你们的宗生大人，早已算准是我来到这里吧？”

青倒也耐心，长刀仍然插在腰间，他的手随意地搭在腿边。

“吾既于此，无论来者皆不回拒。时音大人只是恰巧。”

“啊嘞嘞？你们的宗生大人没有替你们占卜一下对手吗？”

“吾已说过，来者不拒。无论是谁来此，吾的任务都不会改变。”青的表情、声音都没有起伏，“时音大人，您是准备再交流一会吗？还是准备和里纱大人一起战斗呢？”

时音心中暗叫不好，面上却反而露出甜甜的笑容，歪头一笑。

“哎呀哎呀，被你发现了呀~”

轻快的语气，但在结尾的一瞬间，她毫无保留地扔出了符咒。与此同时，里纱也自藏身之处猛地跳出。姐妹同时做出判断，要在青反击之前抢得先机。

“南么三曼多勃驮喃 信佉陀畔闍 萨破吒也莎诃！”

“贪狼！”

空气中闪过细小的嗡鸣，每一次声音响起，尖细的针锥便一分为二，不过几次眨眼时间，青的面前便密密麻麻全是时音布下的针，互相追赶着向青袭来。而青的身后，里纱召唤出凶悍的式神，嚎叫着发出攻击的冲锋。一时间，嗡鸣声中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两者齐齐指向唯一的敌人。

青行动了。

两姐妹的配合不可谓不妙，几乎是封住了青的全部去处，可是青根本没有逃的打算。他竟然一个转身，反迎着贪狼冲了上来。贪狼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纵身一跃，瞄准他的脖子就要下嘴。然而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青的长刀紧紧卡住贪狼的獠牙，在场的人还没有做出反应，青以左脚为核心，竟然保持着长刀挂着贪狼的状态，硬生生转了起来。时音终于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成千上万的尖针尽数刺入贪狼的身体，那只以忍耐力著称的野兽忍不住放声嚎叫起来。青一脚踢上贪狼，竟将这将近两百斤的野兽如沙袋一样踢飞了出去，劲道竟居然远远超过贪狼本身的速度。而它的方向正是时音的所在。

“混蛋！宰了你啊！”

在时音边躲过攻击边试图用藤蔓结成的网救下贪狼时，里纱已经愤怒不能自已地冲了上来。她一把扔出若干符咒，飞速念动咒语，青还未完全转身，落石便从天而降。青在接连不断的落石中闪转腾移，可是下一秒，已经落地的石头竟自己转了起来，目标明确地追随青而来，逼得他不得不纵身跃起。失去落脚点的青只能选择以落石为支点，而这正是里纱所求。青的脚掌刚刚碰到石头，石缝中立刻钻出藤蔓，妄图抓住他的腿。事出突然，但青却仿佛早有预料，立刻以长刀代脚支住落点，一个蓄力重又弹起。但他的姿势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干扰，在他跃出落石阵前，藤蔓忽地燃起大火，将他团团围住。

“班扎尔咕噜，悲马悉地吽！”

熊熊燃烧的火焰忽然晃动了一下，一个黑影从中跃了出来。虽然身形有些狼狈，那个人的表情却依旧从容，他手中长刀刀面如镜，在白雪中一股森然寒气。

“哎呀呀，差点忘了你也是会用阴阳术的，还以为那招会困住你呢。”

“时音大人，您和里纱大人的配合确实令人困扰，但与夏目大人相比，速度还是慢了。”

时音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近乎快活地接话。

“当然了，你不能指望我们能和传说中的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否则你们也不用一直执着她了吧？”

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算是认同。

“话说，我有问题想问你，不介意耽搁你一点时间吧？”时音状似无意地开口，“你们在木阵安排的，是那位总是和你形影不离的纯小姐吗？”

“何出此言？”

“因为，”时音紧紧盯着青的眼睛，“目前为止，她是唯一能绊住夏目、给夏目带来麻烦的人，不是吗？”

青平稳地立于新雪之中，他隔着面具和厚重的雪雾与时音对视。时音并不逃避。许久之后，青缓慢地点了下头。

“是。”

时音眯起眼睛，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

“等等等等！”里纱糊涂了，“你们说的怎么回事？时音，按照你的说法，他们早就知道安倍夏目会去木阵，所以特意安排了人吗？可是这、这怎么可能？让安倍夏目去木阵，那不是佐竹大人现场即时的判断吗？他们怎么可能提前预知呢？再说那个纯，那个纯绝对无法战胜安倍夏目吧？是不是啊时音？”

“错了里纱姐，如果说望朔会和八咫乌里还有谁能给夏目带来麻烦，那个人不会是这位惜字如金的青先生，也不会是那位喋喋不休的乌鸦先生，那个人只会是纯。至于怎么安排，里纱姐，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想想看我们遇到佐竹大人的位置吧，那是一条戾桥附近。只要仔细观察地图就知道，距离那里最远的两个阵是火阵和木阵，夏目只有可能被派到这两个地方。”

“为什——”

下意识追问，但只问了一半，里纱便反应过来了。

“是龙！因为她有龙，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只有她能更快到达最远的阵点！”

“是啊。有修君的式神蛟自然能做到同样的事，但佐竹大人不会让有修君单独行动的。正因为佐竹大人相信夏目，才会派她单独去木阵。为什么不是火阵，那是因为佐竹大人就在火阵的附近——我想这点也是被宗生提前安排好的吧？就像他突然出现在安倍宅，也不只单纯向我们炫耀力量，还是想把我们钉在附近，方便后续的计划吧？”

“这——”

里纱一时语塞，她本能想问“这可能吗”，但细想来，在那个连人心都能利用的宗生面前，这也许算不上难事。在意识到这件事时，她忽然打了个哆嗦。她终于明白她最终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

“不愧是时音大人。”青轻声叹息，“您是何时发现？”

“我不是说了吗？和你总是形影不离的纯不见了，我记得她对安倍之姬的执着。然后，我对你们宗生大人的‘好心肠’也是毫不怀疑，再然后反过来推理的话……一切都很明晰。”时音耸耸肩，补充了句，“卑鄙的战术。”

青点头接受了。

里纱终于理清了自己仍存的疑惑，抓住间隙忙问。

“可是时音，为什么你说纯是唯一能带给夏目麻烦的人？纯的战力应该不如青或者乌鸦吧？可是那两个人都不是安倍夏目的对手，那么纯怎么会……”

“里纱姐，你不了解纯。如果只论战斗力，她当然不是值得担心的角色。可是她的麻烦点不在于此。”虽然在对里纱说话，但时音一直在观察青的反应，“她的麻烦点在于，夏目知道她的过去。”

里纱没明白：“那，那又有什么关系？”

“里纱姐，那可是夏目啊！你不了解纯，还不了解夏目吗？那个老好人的夏目，那个总是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重要的夏目，那个被称为‘安倍之姬’、被大家期望着拯救所有人却又刚刚目睹战友死亡的夏目啊！当纯出现在她面前时，你能指望她毫无波澜地战斗吗？你能指望她对纯会像面对青或者乌鸦那样吗？况且，我们口口声声地宣扬着‘安倍之姬’的强大，夏目难道不是最受影响的人吗？她不想任何人死去，这难道不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吗？！”

说到最后时音咬牙切齿，眼眶发红，她怒视青。

“而你们，想让她变成神！”

“夏目大人本应如此，这是她的使命。”

青不动声色地向右移了一步，但时音立刻发现了。

“你不用担心我会走。”时音吸吸鼻子，尽量平复语气，“在去夏目那里之前，我会解决掉你！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上次东京对决，凭借你的观察力，一定也发现了夏目眼睛的真相吧？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使用阴阳术，没有使用和乌鸦相同的战术？”

青仍然很平静。

“已经是两名成年男子对决一名失明的孩子，若是再用阴阳术，岂不觉羞耻？”

“这就是你的原则？”

青没有回应，雪花安静地在他身边落下。

“时音，别和他废话了！”里纱一直警惕着青的一举一动，“狗屁原则！攻击东京的时候他难道没有出力吗？明知道是两个成年男人，他不是依旧对夏目出手了吗？他说得冠冕堂皇，他的刀上难道没有一滴无辜者的血吗！”

青稍微回过头，与里纱对上了视线。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纱反觉更加愤怒。

“看什么看！我说得不对吗？！”

“不，你说得对。”青端详着自己的刀，“握刀数载，刀下亡魂不计其数，既有老者，亦有幼童。夜深之时又岂能闻厉鬼之声仍安之若素？只是，为了我们的正义与理想，吾只能继续斩下去，直至新时代。”

“新时代？”时音掂量着这个词，“听起来像是某种邪教的蛊惑。你明明是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其中的端倪？又何必一直执着虚妄的神明呢？”

青闭上了眼睛，时音和里纱都没有趁此攻击。待到青再次睁眼与时音对视时，时音几乎错觉，雪停止了落下。

“所求有应，何求于神？”青缓慢地说，“时音大人，他们不去相信神，又该如何呢？”

时音一时屏住了呼吸。她歪头想了想，轻轻地说。

“他们只能相信，那你呢？”

青低头不语，只是缓慢地、用力地握紧了刀。

“你所说的，不是一个人就能解决的。”时音的声音恢复正常，“那是我们所有人的事。”

“但夏目大人是唯一能够带领我们的人。”

“不是！”时音语气坚决，果断地打断了青，“你不觉得你说得有多可笑吗？对决之时，你尚且知道二打一已足以让人羞愧，那你难道看不到所有人把期望压在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身上有多荒唐吗？！难道看不到要让十七岁的孩子成为神明有多荒唐吗？！”

时音越说越激动，话到最后已然有了愤怒的颤音。她几乎是大口呼吸着，才能平复自己激荡的心情。

“夏目只要做夏目就好。”她的手上翻出了破魔弓，“我是不会让你们把她变成神的。”

谈判破裂，战斗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