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未预

第22章 漫长故事与最终结局(上)

我似乎睡了很久,因为我反反复复地做着梦。

说是梦,但感受却异常真实,在梦里的焦躁、不安、惶恐、迷茫都真实地压在胸口,让我根本无法意识到那是假的、幻想的、只是梦而已。

在梦里,我被困在了冈齐袭击时音的那一天。为了保护时音我拼命努力着,有失败也有偶尔的成功,但明天永远不会到来。我只能徒劳地一遍遍保护着时音,一遍遍对她说同样的安慰的话。梦做了一遍又一遍,冈齐的样貌变成里纱,变成千夏,变成隐介,甚至是变成父亲的样子。袭击一直在持续,我和时音永远无法摆脱。

不知战斗了多少次,终于有一天,袭击者变成了我的模样。我还未来得及反应,时音就狠狠地推开了我,天旋地转之间,我看见刀尖从时音的胸口穿出。

“不!”

我痛苦地叫喊,但喉咙顷刻间被海水涌入,于是我的喊声也只能含恨化为一连串的水泡。

我坠入海中。海水环抱着我,海草托浮着我,不知名的小鱼亲吻着我。周边空无一人,我被寂静包围。我感到久违的舒适,忘却了之前的战斗,放松了身子沉浮在这墨色的海中,随着水波晃动。

唯一的光源来自我头顶的水面,我对着水面伸出了手,仿佛是呼应我一般,那里传来了声音,隔水而来,清冷又寂寞。

“能不能请你永远陪在夏目身边呢?”

是谁在说话呢?又是在和谁说话呢?我伸长了手指向声源靠去,却无法触碰水面。

“能不能请你永远支持他呢?”

无法触碰的现实让我心里焦躁不已,我向着水面奋力摆动着双腿,同时将半边身子都伸过去。

“夏目他的未来不会是条平坦的路,那个时候能不能从你这里得到贺茂家族的帮助呢?”

贺茂家族!时音!

我不能理解对话的含义,只是全身的细胞都抗拒着,都在大声地说着不。不可以,不能答应,绝对不能答应!

我拼命地游动着,就差一点了。

“我知道了。”

“时音!”

我猛地惊醒。听到我的声音,泰齐立刻从外边赶来,“你醒了吗?”

我没有回答,跳起身就往外跑去,走廊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夏目……”

“叔叔,时音呢?”

“时音?”泰齐一愣,“她不在这儿,怎么了?”

他的诧异并不是伪装,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梦里的声音确是他的声音,那声回答也是我记忆中的时音的声音。我捂住脸靠到柱子上,风吹过来,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冷。

“夏目?”

泰齐再次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对他勉强地笑。

“不要紧叔叔,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现在已经不要紧了,让你担心了。”

“是吗?”泰齐轻声应着,“那我们回屋吧,你还要休养。”

“嗯。”

我们回到了屋子,泰齐招人送来了粥和小食。我没有胃口,在泰齐的要求下勉强进食着。

“你睡了两天了,至少得补充点营养。冈齐比你醒得早,昨天就已经没事了,又和里纱打了一场。啊,在你昏睡的时候时音来看过你。需要派人去告诉她吗?”

“不,不用了,我想之后去找她。”

“也好。”

泰齐点点头,看着我进食。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笑出声。

“我本来以为你赢不了冈齐的,不过,真有你的啊,最后那段天马行空的战斗,出乎意料但又充满压迫力,是你自己想的?”

“嗯。突然想到的设想,今年寒假才开始练习,还没有完全掌握。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才用的。”

虽然这么说,我对这个设想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信心的。我擅长的不仅只有咒术,从小练习的剑术才是我最自得的地方。既然两者都是对抗的东西,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把两者联系在一起用呢?用咒符短暂地制造出刀剑的形状,把战斗拉成阴阳师最不习惯的近身战,左手则用合适的符咒克制对手扔出的阻碍。我用了很久的时间去练习我想出的这个设想,然后在那天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使用了。

“还是有欠缺的地方,不过这次得到了经验,回去好好研究下吧。这样的战斗方式有修也会有兴趣的,也许可以陪你练习。”

突然听到有修的名字,我忽然发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和有佳了。不仅如此,连他们的近况也完全不知。我停下了筷子,向泰齐发问。

“唔,有修和有佳,寒假里在做什么呢?”

“还是寻常的学习罢了。从这儿回去后,如果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再聚聚吧。他们看到你现在的状态,应该会大吃一惊,笑着说你长大了吧。”

“叔叔,不要取笑我了。”

“士别三日,夸目相看。这可是中国的古话。不过这话对你如此,对他们也一样。”泰齐感叹,“有佳已经开始学占卜了,虽然早了点,但身为阴阳师,迟早会接触这门学问的吧。”

泰齐话里多少有点感伤,大概是仍然对占卜出我的身份无法释怀。我赶紧转开话题。

“有修在做什么呢?”

“有修啊,那小子正好好努力着呢。不知道什么原因,寒假一开始就钻进了书库,大概在学习什么高阶的咒术吧。”

“如果是有修……”

“泰齐大人,夏目大人。”

门口忽然传来声音,我和泰齐向门外望去,一位侍女正跪拜在走廊上。

“隐介大人刚收到上好的茶叶,听闻夏目大人已经恢复,特意请您前去品尝。”

“老家伙消息倒是很灵通嘛。”泰齐向后一仰,撑着身子问她,“只邀请夏目一人吗?”

“是。隐介大人让我代为传言:我请年轻人喝茶,你个好事的别凑什么热闹,有好酒的时候自然会叫你。”侍女再次趴下身,“失礼了,泰齐大人。”

泰齐摆着手笑起来。

“没事没事,确实是他的作风。夏目,既然是隐介大人来请,你应当好好准备,可不能怠慢。”

“是。”

我换了衣服,收拾好自己,在那名侍女的引导下来到了隐介的房间。隐介早已坐在了桌子一旁,看到我来,便示意身旁的人泡茶。我向他问了好,他也只点点头不说话,甚至不看我。我也只能跪坐在一旁,一同看着下人泡茶。等到两杯茶递到了我们面前,下人也退了出去,隐介才慢悠悠地开口。

“安倍夏目,你变了啊。”

这没来由的发言让我摸不着头脑,我谨慎地回问。

“隐介大人,您指的是什么?”

“还能指什么?你自己没有点想法吗?”

他的一双眼睛浑浊不堪,此时盯着我,像是审视猎物一般。

“安倍夏目,我本来是很讨厌你的,看到你的样子就觉得厌烦。懦弱无能,像个姑娘,丝毫没有家主应该有的气势,但就因为是本家长子而被认定为下任家主。我只能说泰旬大概也不想让安倍家族继续下去了。”

隐介的话戳中我的痛处,我不由地抓紧了衣服,紧抿着嘴唇,直盯盯地与他对视。

“隐介大人。”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前倾身体。

“您说的没错,我曾经是个懦弱无能的人,是把算不上锋利的刀,所以才无法让您答应我的要求。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我算得上优秀,但您既然说了是本来,不知道您对我有何改观?”

“现在吗?仍然讨厌。”他毫不留情,“长着和泰旬一样的脸,生来就是要让人讨厌的。”

“……”

“不过。”他喝了口茶,“我觉得你稍微顺眼些了。你和我贺茂家孩子的比试我去看了。没想到连讲话都会结巴的人倒是能使出那样凌厉的招式。没猜错的话,是因为有了想保护的人吧,是因为我家时音吧?”

“是。”我并不隐瞒,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是为了时音而行动的,隐介大人,现在的我还无法做到,但请您给我一年时间,一年后请让我挑战您。若我赢了,请您允许时音退出竞争吧。”

“哼!还在考虑这种无聊的事吗?愚蠢的东西。”他嘴角浮起讥讽的笑容,“为了心爱的女人而拼命,还真是俗气。”

心爱的女人?我瞬间红了脸。然而不等我解释,隐介继续说到。

“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正是为了时音而战斗,你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出乎意料的变得有魄力起来。就像现在你坐在我面前,周身的气场却和上次完全不同。你稍微有些家主的样子了。泰齐应该也满意这个结果吧,不,我想安倍家族应该都很满意这个结果吧,终于不用担心以后会是个脓包来带领他们了。”

“……”

我多少了解隐介的性格了,直白又不留情面,不遗余力地挖苦别人。明明是夸奖我的话,却偏要以嘲笑为结尾,让我不知是该道谢还是该反驳,只能苦笑着沉默了。

“你这表情,以为我是在讽刺你吗?”他胡子倒竖,“小鬼,你不了解我,我虽然讨厌你,但也不至于漠视事实。你在这里的几天,几乎挑战了我贺茂家族的所有孩子,接连击败了里纱和冈齐。你以为我会恨你吗?恨你让我贺茂家族颜面尽失?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是堂堂正正地击败他们的,那我便不会有任何不满。颜面尽失的是冈齐和里纱,败给了一年级的后辈,倒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的修行了。说到底,我还得谢谢你。你的挑战总算让那群小子知道自己和你的差距了,也不至于以后在这弹丸之地耀武扬威了。”

“隐介大人言重了。我只是侥幸,如果再与前辈们交手,我并没有完全赢的把握。”

面对我的谦词,他并不回话,两只眼睛紧盯着我,不动声色地开口。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感谢你。”

觉察到他接下来的话语的分量,我挺直了背,不解却耐心地等待着他的解释。在我眼神与他相对的那一刻,隐介勾出一丝笑容。

“多亏你,我终于想好下任家主该选谁了。”

他嘴边嘲讽的笑容越来越深,在我恍惚地抓住思路之前,他吐出了那个名字。

“贺茂时音。”

手里的茶杯瞬间掉落,热水溅到手背也没有感觉,我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地大口呼吸,脸色惨白。

“是时音自己要求的。”隐介浑浊的眼睛还是盯着我,“我等了这么多年,时音是第一个找到我请求我把一切都交给她的。我知道她是为了你,但还是无法拒绝。那么坚定的时音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你以为只有你在为她改变?错了,我家的时音也变得很有家主的气势了,多谢你啊,终于能看到有那么坚定眼神的下任家主了。”

隐介的每个字我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我却丝毫不明白。头脑里一片浆糊,各种思绪混乱交织着,然而整理不出正确的答案,我哆嗦着开口,连一句话都说不连续。

“……不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的,说到底,你的态度在这里什么用也没有。你说是不是,安倍夏目君?”

不留余地的挖苦,我像是猎物,被他的话语撕裂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说的没错,我的态度根本无关紧要,可是时音,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不顾礼数,我迅速冲出了房门。时音并没有在房间,侍女也不知所踪。我只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找,最后终于在道场找到了正在练习咒术的时音。

我不管不顾地抓住时音的肩膀,喘着粗气地问。

“为什么?”

话一出口,我浑身颤抖地吼出来。

“为什么要去找他啊!为什么说要当家主啊!是不是泰齐找你说了什么?是不是?”

“夏目君。”时音反手搭上我的手,安抚地说,“没有任何人逼迫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么,为什么?明明前几天你还哭的……”

“因为看到了夏目君战斗的身姿。”时音抬起头直视着我,“夏目君,我和你有过约定,我会永远支持你,协助你。我想成为你的助力,所以绝对不能只是看着你孤军奋战。我想站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战斗。”

“那也不必去做你不喜欢的事情!”我几乎是在恳求了,“时音,我身边永远有你的位置,你不要去成为下任家主。”

相对于我的冲动,时音更为平静,“夏目君不明白吗?夏目君注定要成为安倍家家主,以后面对的困难是贺茂时音无法解决的。只有成为贺茂家主的贺茂时音才能完成和夏目君的约定。抱歉了夏目君,在没有提前通知你的情况下就擅自去找了爷爷,但是我一定要帮助夏目君!”

眼前的时音和几天前在我怀里哭泣的时音重合了,我忽然想起隐介说的话,“你以为只有你在为她改变吗?错了,我家的时音也变得很有家主的气势了”。是啊,眼前的贺茂时音有着那么坚定的眼神,那么坚定的身姿。我那么努力,希望时音能有不同的命运,最后却是我一步一步地把时音推进了原来的位置。

内疚,难过,不甘,各种难以言说的感情混杂在一起,仅仅只是注视着时音的脸庞我就几乎要流出泪来。无法抑制地,我猛地抱住了眼前的人。

一直以来视为最特殊的一个人。

我紧紧地抓住时音的衣服,想要揉进身体里一般地抱住她。

一直以来最想保护的人。

把头埋进时音的衣服里,在感受到对方回抱自己的瞬间眼泪如同决堤般滚出眼眶。

“对不起……”

胸口发闷,头痛欲裂,浑身颤抖,只能更加、更加用力地去感受对方才能获得力量。

贺茂时音是安倍夏目的支撑。

而安倍夏目却将贺茂时音推向了她讨厌的位置。

如果说,这都是因为约定,那么就让我按照约定来保护你。不是说我是安倍之姬吗不是预言我会改变世界吗,那些东西都无所谓了,但让我用这份力量永远保护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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