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姐妹

“大小姐，安娜贝拉大人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稍微等等，朵拉，我还有些事要和凯琳说......”

这是祭神日之后的第三天，节日的气氛依旧萦绕在帝都的街道上。然而，尽管时间已经接近了上午九点，斯菲尔街一带的街道上却是一片寂静——作为贵族豪宅云集的地区，那些在节日里寻欢作乐至深夜的贵族们恐怕都不乐意早早地起身。

唯一的一个例外是位于斯菲尔街1号的科普兰家宅，这座以科伦娜生前的居所而在帝国贵族圈闻名遐迩的豪宅，今天一大早就热闹了起来。安娜贝拉很早就整理好了行装，在女仆们的指引下走向了已经准备好的汽车，不过任凭她在发动好的汽车上左等右等，想等待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科普兰夫人，要不要我也去催催？”一个女仆站在车门前，对着后座上的安娜贝拉轻声说道。

“不用了，”安娜贝拉的笑容里满是温柔和溺爱，“让她们多说一会吧，我不急。”

在客厅后面的休息室里，佩洛丝正依依不舍地向凯琳嘱咐着什么，就算朵拉女仆长的催促越来越焦急，她却迟迟不肯动身。

“希望你能健康地度过13岁的生日，凯琳，很抱歉，以后陪伴你的时间可能…..”

“不用担心，大小姐，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一直以来朵拉和仙蒂她们也一直在帮助我......”

“放心吧，大小姐，即使您不在家，我们也一定会遵照您的命令照顾好凯琳的。”

“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佩洛丝又细细想了一圈，确定了自己没有遗漏任何需要嘱咐的事情，这才轻轻地提着裙摆，徐步走出。

“凯琳啊，有没有感觉，大小姐最近性格变了很多啊？”

目送着佩洛丝坐上汽车，随安娜贝拉一起启程，女仆长朵拉这才回到了休息室，细心而和善地向凯琳询问着一些与佩洛丝有关的事。

“那个，女仆长大人，您是说？”

“比如说，她最近话好像变多了，提到你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以前她虽然也对你很关心，可她嘱咐我们的时候也只是点到即止；然而现在，她每次叮嘱我们都是事无巨细，只要是和你有关，每个细节她都不放过......”

“啊，是......这样的吗？”凯琳的脸上泛出了微红，惭愧之中带着几分羞赧。

“其实凯琳啊，有些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说实话，最近女仆之间背地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我今天还是和你说说吧。”

“您......您是说？”

“大小姐对你的关心，早就超过了寻常的主仆了吧，”朵拉老成的表情里透出了几丝看透世事的沧桑，“虽然大小姐她是一个对所有的女仆都非常和善的人，但对你的关心和照顾，比起女仆，倒更像家人了，不是吗？”

“这......”凯琳的神色变得万般羞愧，身体也变得不自在了起来——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佩洛丝送给自己的那条公主裙，那是自己前段时间仅仅在时装杂志上多看了几眼，佩洛丝就自作主张地将裁缝请到家中为她特别定制的馈赠。

“对不起朵拉，我明明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僭越作为仆人的本分的，但是大小姐的命令我也没法......”

“哈哈哈，傻孩子，问题不在这里啦，”朵拉轻轻地捂着嘴笑了起来，“你难道没有反过来想想，大小姐到底希望你和她是怎样的关系吗？她这么在乎你，仅仅是因为你是她的贴身女仆吗？”

凯琳忽然怔住了。

是的，女仆长说得正确无比，大小姐的心思才是身为一个贴身女仆最应该把握的事情，可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思考过呢？是自己太过愚蠢，还是自己压根，不想去思考？

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一直单方面接受着佩洛丝的好意，承接着自己付出一生都不可能报答的恩泽。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思维的成熟，面对这些自己无以为报的恩惠，凯琳越来越惶恐不安，但是，佩洛丝，自己的大小姐，为什么要给予一介仆从这么多呢？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她这样高贵的人这么做的地方呢？

“我......我不知道，女仆长，我根本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大小姐她为我付出这么多的地方......”凯琳用手绢轻轻抹了抹溢出的泪花，接着说道，“我根本就是一个不合格的女仆，身体不好，家务活也不做，不仅照顾不了大小姐，甚至还需要她来费神照顾......她是那么高贵，那么美丽，又那么优秀的人，我却一直在拖累她，一直在浪费着她的精力和金钱，我真的......”

数百年以来，威尔斯家族就以虔诚和忠诚为骄傲，无论是家规家训还是父母生前的教诲，都时刻提醒着凯琳绝对不能白白享受主人的好意却不为主人做出贡献。然而，佩洛丝给予的好意，实在是太过丰富而沉重，沉重到凯琳完全不明白这样的自己到底该怎样用贡献来报答。

“你健康快乐的活下去就是对我最大的贡献。”佩洛丝每次都是这样说的。可单单是活着，单单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这也能算贡献吗？

佩洛丝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凯琳忽然一惊，浑身触电一般地瘫软了下来。

对，最近自己的罪愆可以说是愈演愈烈了，不仅不能给大小姐贡献什么，甚至竟然开始有了越轨而亵渎的想法。曾经自己与大小姐同床共寝时总是能尽一个贴身女仆最基本的责任，守护大小姐的安眠，可如今，为什么面对大小姐的身体，自己竟然会产生那样的感觉呢？就连服侍大小姐入浴的任务，如今自己也完成得越来越糟糕，最近仅有的几次共浴，自己总是因为无法抑制身体的冲动，不仅不能好好地服侍大小姐入浴，甚至最后反倒让大小姐来为自己洗浴......

每一次，佩洛丝都说是“命令”，然而就算是命令，自己真的有好好完成吗？

回忆起祭神日当天的那个梦境，凯琳自责不已。如果自己不能克制这种罪恶的感觉，迟早也会连累大小姐一并受到卡奥斯的惩罚的吧？

肩头上不知道是谁的手搭了上来，如母亲般温情的抚慰让海潮般澎湃的心绪稍稍平息。

“凯琳，”耳畔传来的是女仆长的声音，“你知道私下里，女仆们都会用什么来形容你和大小姐吗？”

“不知道，女仆长......她们肯定不会喜欢我这个只能给大家添麻烦的失败的女仆吧......”

“姐妹。有很多女仆甚至猜，科普兰家族或者安娜贝拉会不会打算收养你。”

“姐妹？”凯琳吃了一惊。

“你到现在还没感觉到吗？”朵拉轻轻地拍了拍凯琳的肩头，“你们两个在外人看来不是挚友就是姐妹啊，形影不离，情同手足，大小姐对你做的那些事，如果假设你们是姐妹，是不是就没那么奇怪了？”

“说......说的也是......姐妹的话.......”

“你可能不知道，最近安娜贝拉大人对你的事好像也挺关注，她不止一次地叫我去帮她搬收养继承相关的法律书，还不住地拿着你的照片和出生信息看，”朵拉笑得更加温柔和煦了，“我猜啊，大概过段时间，收养你的事可能就要提上日程了吧，大家都等着祝福你呢！”

“啊？是......这样的吗？”突如其来的信息让凯琳一时不知所措，她的大脑混乱了非常长的时间才逐渐平静下来。

在凯琳的大脑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佩洛丝正沉默地坐在轿车的后座上。她用手撑着头，紧盯着那随着汽车的奔驰而飞速后退的风景，看上去心事重重。

“佩洛丝。”安静了许久，一旁的安娜贝拉忽然开了口。

“阿姨，什么事？”

“其实有件事我想询问你，佩洛丝，不过你可能不太想回答，我可以询问吗？”

“阿姨但问无妨，就算我不想答。”

“你到底是，以怎样的关系来看待你和凯琳的？”

安娜贝拉的语气很平淡，但在佩洛丝听起来，每个词都如同雷霆一般震耳欲聋。

“阿姨，为什么要突然问......”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回答，不过，这件事很重要。”

佩洛丝并没有犹豫多久，就把心底里的话抛了出来。

“我爱她，阿姨。”

“噗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安娜贝拉出乎意料地大笑了起来。几年过去了，自从自己的母亲逝世以后，佩洛丝从没见过安娜贝拉阿姨笑得如此开心。那如花的笑靥仿佛令她年轻了十岁。

“阿姨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吗？也是，卡奥斯给予人类的十条诫命里，有说‘不可与同性苟合’，而帝国的法律里也向来把‘非自然的性行为’定为犯罪，”佩洛丝的语气里还是那样的自信与平静，“就当是一个孩童不切实际的想法吧，阿姨。”

“不不不，佩洛丝，我可不觉得这是一个孩童能说出来的话，恰恰相反——”安娜贝拉摸了摸佩洛丝的头，“前段时间还在说不想长大，如今却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阿姨，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想法很奇怪吗？”

“奇怪吗？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有什么奇怪的？啊，要说的话，你们年龄上都太小了点，大概也就是这个奇怪吧，不过，”安娜贝拉鄙夷地看了眼车窗外，“有些贵族父母在自己女儿只有十岁的时候就匆忙为她准备婚约，也有些人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儿嫁出去，这个才最奇怪吧？”

“诫命和法律呢？”

“你信卡奥斯吗？你又打算遵循帝国的法律吗？”安娜贝拉鄙夷而不屑地望了望天空，“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小慎微了，这可不应该是那个科伦娜的女儿的性格，不是吗？”

“阿姨，”佩洛丝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对，我不止早就知道，我还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佩洛丝。”

“如果她满十八岁，就不再是我们家的女仆了，我不希望和她变成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所以，我决定收养她，”安娜贝拉挥了挥手上的文件袋，“不过我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让威尔斯家把她过继给你，是吗？”佩洛丝稍微想了想，马上给出了答复，“谢谢阿姨，但是我觉得，老威尔斯可能不会答应......”

“他不可能不答应，他虽然很看重自己长子的女儿，但是他更懂得忠诚这两个字的重量。”

“我明白了，是让科普兰公爵出面，对吧？”

“真聪明。”安娜贝拉赞许地笑了笑，但随后脸色却很快严肃了起来。

“这其实也算是一次学习，佩洛丝，你决定了继承科伦娜财团，对吧。”

“是的，阿姨。”

“那么我就有责任把你母亲的一切传授给你，不止是她的手稿，更有她的手腕。”

“我知道，我......”佩洛丝忽然变得神情凝重了起来，她那稚嫩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重阴翳。

“我既然决定了，就已经下好了决心，阿姨，我不会输给我的母亲的。”

“非常好。”安娜贝拉连连点头，表情里满是嘉许。

两人又是好一阵沉默无话，直到佩洛丝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

“阿姨，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哦？问吧，我一定知无不答。”

“阿姨......”佩洛丝的脸上罕有地浮了一层红晕，她的眼神游移着，似乎因为犹豫而不愿马上开口。

“但讲无妨，佩洛丝。”

“其实，很早我就想问了，您和我母亲，是不是......”

汽车忽然一个刹车，稳稳地停住了。负责驾驶的女仆走下了车，来到安娜贝拉的车门前，轻鞠一躬。

“大小姐，安娜贝拉大人，科伦娜大厦到了。”

“好的，”安娜贝拉转过头，微笑地望着佩洛丝，“佩洛丝，走吧，今天先带你参观参观我们的技术研发中心，另外——”

女仆打开了车门，牵起了安娜贝拉的手。安娜贝拉一面以优雅端庄的步伐走下了汽车，一面话里有话地说道。

“有些事，就算不问，你也一定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