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凝望深渊(下)
“这是什么?”
翻开厚重的黑色封面,佩洛丝细细地扫视着那泛黄的纸页上,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文字。
文字不出意料地是用古森钵文写成。这是一门死语言,以语法复杂,词汇晦涩而闻名,千年以前曾经流传于如今的雅兰地区一带。幼小的佩洛丝在被母亲教导学习这门语言时也曾怀疑过学习这门语言的意义,但是现在看起来,母亲显然是煞费苦心。佩洛丝唯恨自己还不够刻苦,没能让自己更快地熟稔它。
“不行,对我来说,现在阅读它的难度还太大,”佩洛丝懊恼地自语着,“而且为什么这些单词和句式即使是词典里也找不到呢?”
佩洛丝不是没有尝试过直接阅读用古森钵文写成的书,《海拉法典》本身就是这样的一本古籍。然而这《海拉法典解注》的词汇却似乎比本篇还要晦涩,许多单词即使是在几千页厚的《古森钵文词典》中都难觅踪影。
“不能慌,先跳过这些生词,把读得懂的部分联系起来吧。”
冷静地跳过那些无法解读的生涩词汇,尝试把自己能够读懂的上下文联系在一起,佩洛丝在脑海里逐渐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文意。
“这句话大概的意思是,这个‘xxx’是这个‘xxxx’的权柄,但是获得‘xxxx’是…..人类,对,人类的……永恒追求,《海拉法典》,是xxx的馈赠,它将把xxxx赠予人类,令人类能够xxxx……”
模糊地读了像是序言的前几页,佩洛丝忽然恍然大悟。
当初在从母亲那里了解《海拉法典》的时候,母亲只是告诉佩洛丝,这是一本有关生命奥秘的书——母亲留下的手稿上也是这样形容它的。然而,这些讯息却让佩洛丝迷惑不已,因为翻开《海拉法典》,无论怎么解读,她只能看到对于一个复杂的魔法框架的推导和论述。至于这个框架从何而来,有何作用,又如何使用,《海拉法典》里一概没有任何解释,更别说解释它和生命到底有什么关联了。
而如今,从这几页序言中,佩洛丝隐约可以猜出些端倪。《解注》应该和《法典》本身是同一时期的产物,《法典》的作者,把所有与魔法本身相关的内容记载在了《法典》上,但是对于这个魔法的解释,却全部蕴藏在《解注》之中。换而言之,二者是互为表里的关系,缺失了任何一部,都意味着解读的失败。
“难怪我母亲能够直接总结出那三个方程,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海拉法典》中做到这点。”想到这里,佩洛丝的心情变得激动了起来。她隐约感受到,自己正在追随着母亲的声音,一步一步地探索着她曾经走过的路。
“等等,既然如此,母亲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吧?”
闭上眼睛,集中精神,仔细寻觅着魔法的气息,过了一阵,佩洛丝终于捕捉到了书页之中散发的那一小缕模糊的魔力,那熟悉而亲切,令人倍感温暖的魔力。
轻轻催动自己的魔力,温婉地萦绕上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佩洛丝缓缓地睁开眼。她发现,在书页的边角处,逐渐浮现了一些奇怪的数字。
“果然,是母亲的笔迹,但……她留下这些数字,是想表示些什么呢?”
佩洛丝再度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想到了一件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在我之前整理的母亲手稿里,她虽然写出了这三个方程,但是总结推导它们的过程却几乎没有,这绝对不是我母亲的风格,而且……”
她把目光又投向了地下书库的西北角。
“这么多词典里都查不到的单词,母亲当年是怎么读懂它的呢?”
想到这里,佩洛丝马上把这些数字记在了心中,站起身来,向着西北角那几个书架走去。
“全能的卡奥斯,我们的父,今天,您的孩子在这里静默、祷告,是存着敬畏的心,乞求您降下神启……”
艾比昂东北方向,坦泽尔半岛中部山区的密林之中,有一间僻静的小木屋。看上去,它和寻常的山民木屋没有什么两样,简朴而粗陋,只能勉强遮蔽风雨。
然而,整个帝国,乃至整个伊文世界的权势者们,却总是要在这间简陋的木屋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因为它是神仆若望的隐居所,卡奥斯的信使的所在。
根据《圣典》中的记载,在每个时代,卡奥斯永远会拣选一名特别的信徒,这名信徒必须是一名拥有无比的虔敬与高洁品质的男性,他必须自愿将余生奉献给卡奥斯,离群索居,忍受着最低限度的简朴生活,在孤寂之中日复一日地向卡奥斯行祷。他需要执行一件对于全人类而言至关重要的事——将自己得到的来自卡奥斯的天启传递给人类,或者,解读其它人或者教会承接的天启。这名特别的信徒,在伊文世界有个特殊的称呼——神仆。
一个人一旦成为神仆,将被剥夺俗世间的一切名号,只留下“若望”这个名称。每一代神仆的名字都是若望,因卡奥斯的庇佑,他们往往会拥有远超凡人的漫长寿命,然而也终究会因为死亡而去往卡奥斯那永恒的天国花园。只有在一代神仆死后,新一代神仆才会被拣选,继承“若望”这个名号。
今天晚上,这一代的神仆若望,正穿着粗糙的亚麻布衣服,赤足跪在地板上,不住地行祷。这段时间以来,他几乎不眠不休,整日整夜地跪在这里,仅靠着一点点大麦饼和清水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他乞求着卡奥斯,乞求他降下新的天启。
他的身子颤抖着,不知道是出于惊惧,还是出于欣喜。尽管在他被拣选为这一代的神仆以来,已经见过了数不尽的天启,但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尊贵的至高牧首对自己诉说的这一个天启。他非常清楚,这个天启所开启的,将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审判日……将近了……”又一轮祷告完毕,神仆若望呢喃自语着。
任何一个读过《圣典》的人,都不会忘记其中描述的那个特殊的日子,文明的终结——“审判日”。按照《圣典》记载,全能的卡奥斯虽然慷慨地赐予了人类赖以建立的魔法,却也同人类立下了必须遵循的诫命。若是人类放纵自己的罪恶,让违背诫命的行为在大地上泛滥,将令卡奥斯愤怒。祂将会亲手为人类的文明降下神罚,对所有人进行最终的审判,那些遵循诫命的义人,将会得幸上天国,而那些违背诫命的罪人,将不可避免地堕入永恒的火狱。
虔敬的信徒会记住《圣典》的告诫,规律自己的言行,以让自己的灵魂飞往那美丽的天国。不过,即使是他们,比起那个记述模糊的审判日,更担心的依旧是自己的身后事。
然而,只有神仆若望才会知道,审判日是真实的。终有那么一天,当人世间违背诫命的罪孽超越了卡奥斯的忍耐程度,审判就讲到来,无人可以逃脱。
每一代神仆,在临死之前,总会亲手誊抄一份独特的《圣典》,留诸下一代,而这本独特的《圣典》上,会额外地多出一节内容,上面所记载的,正是审判日来临之前的天启。每代神仆都会战战兢兢地阅读这一节内容,将它牢牢地记在心间,怀抱着或是忐忑、或是敬畏的心情,等待着这一特别的天启的到来。
千年时光倏忽而逝,人类文明迅猛发展着,一代代神仆在世间留下他们的足迹,那审判日的天启,始终未有出现。
直到约半个月前,当至高牧首乔凡尼十世战战兢兢地派使者请来神仆若望,向他诉说自己那个令人困扰的梦境时,神仆若望的内心颤抖了。他几乎不敢相信,恰恰是自己,恰恰是这一代的神仆,会撞上这个天启。
但想起这个荒唐罪恶的时代,神仆若望却又感觉释然了。
“若是,全能的卡奥斯如此认定,身为神仆,自当以此身践行天启……”
他再度祷告了起来。
“这卷……这卷……还有这卷……”
循着记忆中的数字,佩洛丝走向西北角的那三个大书柜。表面上看起来这些书柜上没有任何标识,但是只要佩洛丝集中精神,驱动自己的魔法,就能接触到那由母亲的魔法留下的数字标记。
“真多啊。”
回过神来,佩洛丝已经从书架上取下了几十卷的羊皮卷,满满地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这些羊皮卷都用黑色束带捆扎着,透着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轻轻一挥手,让羊皮卷按照数字标注的顺序排列好,佩洛丝用魔法让它们一卷卷地“飞”到了书桌旁。
回到书桌,拿起其中的第一卷,望着那黑色的束带,佩洛丝犹豫了一下,但她终究还是闭着眼咬着牙,颤抖着,解开了束带,一点一点地展开了羊皮卷。
“古森钵文的对照?”
没有魔法框架,没有数字演算,甚至没有最简单的方程,展开在佩洛丝眼前的,是密密麻麻地记载在羊皮卷上的古森钵文单词,以及用艾比昂语写成的注解,没有任何惊奇与恐怖之处,倒更像是平凡无奇的词典。
翻开下一卷,依旧是如此。
一连翻开了三十多卷,全部都是关于古森钵语的研究。母亲当年显然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开创性地破解了为数众多的已经失传的古森钵文单词,将如今的世人从未掌握过的词汇、语法和句式,详实地整理记载了下来。以这门语言的晦涩深奥,仅仅是在已有的资料基础上进行学习都颇为吃力,母亲当年对它的研究也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心血。
剩下的羊皮卷则不出所料,写满了分析、算式、方程与图表,应该是对《海拉法典》与《海拉法典解注》这两本书的总结、分析与推导。
“借助着它们,我应该可以读懂《海拉法典解注》了,在阿姨眼中,《海拉法典》并不是什么我需要谨慎触碰的禁忌领域,《海拉法典解注》却是,那么在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一样的信息?”
在羊皮卷上按图索骥,查到空缺的古森钵文单词的对照,再重新开始阅读,刚读到第一句,佩洛丝就被完全吸引住了。
“‘生命’,是卡奥斯的权柄,但是获得‘永生’,却是无数人类永恒的追求。《海拉法典》,是艾嫚大君对人类的馈赠,它将生命的奥秘赠予人类,令人类能够逃脱死亡,逃脱卡奥斯的掌控…….”
“难怪母亲她会在手稿里那般述说,原来这才是《海拉法典》中的真正奥秘?还有,艾嫚大君?这又是什么?那个奇怪的声音……原来是它吗?”
时钟不知不觉间敲响了三下,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然而佩洛丝却睡意全无,她的内心激动万分,无比欣喜,如饥似渴地比照着母亲的手稿认真阅读着《海拉法典解注》。
在今夜的科普兰家宅,无眠的人并非只有佩洛丝一人。安娜贝拉的书房中,此时也是灯火通明。
安娜贝拉站在书房中,时而看着墙上的科伦娜画像,时而注视着手中怀表里夹着的魔法相片。忽然,她举起魔杖,用力一挥,黑色的魔法阵在她身下显现,她双手一扬,前方冒出了一股黑气,黑气之中隐约闪现着一个人形的轮廓。
“安娜贝拉,这个时间,对于你们人类而言应该是入眠的时间了吧?这个时间召唤吾,有何贵干?”
“艾嫚,我记得你承诺过我,在她成年之前,不会对她出手的吧?现在呢?现在你做的是什么好事?!”
安娜贝拉露出了外人从未见过的怒颜,往日那冷若冰霜的从容形象一分一毫也看不见了,她的手紧握魔杖,青筋暴起,蕴藏着无比的愤怒,似乎下一秒就要发动魔法,将眼前这个奇怪的黑影打成齑粉。
“息怒,息怒,安娜贝拉,看来你还是和当初那个小姑娘一样嘛,脆弱,易怒,守着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宝物,总是幻想着生活能永恒不变。”
“放过她吧,她还不到十三岁……你……你找上科伦娜的时候,她至少已经成年了不是吗?”
“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艾尔德尔小姐,啊不,你大概更希望被称作科普兰夫人吧,”黑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古老、神秘而空灵,“我并没有主动找上她,我只是给了她一点暗示,她是凭自己的意志,主动选择我的。”
“当年科伦娜,也是主动选择你的,不是吗?”
“这不一样,”黑影说道,“科伦娜有等到成年才来接受我的余裕,可佩洛丝呢?科普兰夫人啊,扪心自问,你觉得,她等得到成年吗?啊,或者说——”
黑影渐渐变淡了,它慢慢地消失在了空间之中,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个女孩,佩洛丝挚爱的恋人,她的生命,能等到佩洛丝成年的时候吗?”
黑影消失了,徒留下安娜贝拉呆立在那里,良久,她两腿一软,颓然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傻孩子……你…..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傻……”
她呆呆地望着科伦娜的画像,身体仿佛凝滞了一般,停留了许久许久。
“命运的齿轮,终究还是转动了……科伦娜,你说得没错,终究,她还是会走上这条道路的,或早或晚…..一旦开始,我就不再可能,控制她滑入深渊的速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