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肆章

进入莱顿公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这样悄然而迅速地飞逝而去了。

“学校就是社会的微缩胶囊”，早就耳闻过这句谚语的科伦娜，用这几个月的时间，切身体会了它的含义。

自从那场意外而来的决斗以后，自己在校园中的处境与待遇，宛若升腾的炊烟般扶摇直上。初入学时遭遇的冷落白眼乃至奚落霸凌都已荡然无存的，取而代之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的尊敬乃至…….畏惧的目光。

她确实不一样了——至少在莱顿公学这个小小天地里是这样。尽管家族的姓氏意味着许多，但在圣艾比昂帝国，贵族的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故事在这片动荡的土地上早已无数次上演。再荣耀的姓氏也不意味着永恒——只要这个家族不能再为这个国家贡献财富、头脑与力量，它将很快化作这个国家滚滚前进的车轮下的一抹泥沙。

“那么，让我们继续来拼吧！”

在一个阳光笼罩下的午后，科伦娜用飞行术支撑着自己的身躯，在高处俯瞰着整座校园。

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心中烧着野火。科伦娜并不是一个会用虚伪的道德谴责自己的人，所以，她在心中早已痛快地承认了以下的事实：

赢的感觉，真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们对自己的成果投来羡慕与嫉妒的目光，真好。

她有着充分的自信，因为今天是期末成绩出炉的日子，而她的成绩就如同她现在所处的高度一样一览众山小。她不仅用自己的优秀震惊了同学，更是震惊了老师乃至校长。在学校里的风评中，她已经成为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连带着就连“科普兰”这个姓氏都仿佛变得光彩了起来。人们终于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公爵的姓氏，终于开始意识到，这个带着悠久历史与丰厚荣耀的家族其实是一座沉睡的火山，一旦有一个卓越的家族成员点燃它，它的光与热很快就可以覆盖整个帝国。

更况且，那个天赋异禀更兼出身高贵的学生会长，对自己的赏识与亲密也已经是在校园中毫无掩饰的事实。自己不仅被大张旗鼓地邀请加入了学生会，更成日得到会长大人独处的邀约，这已经不能仅仅用“重视”这个词来形容了，说是“极度欣赏”都不为过。

所以，行走在校园中，科伦娜早就感受不到任何鄙夷和排斥的目光。所有的视线都是恭敬和羡慕的，最多夹杂了一些火热的嫉妒。这样的处境对科伦娜带来的不止是心理上的满足，更是生活上的方便——她更不用担心自己女性的身份被揭穿了，因为在她不主动邀约的前提下，没有任何人胆敢侵入她的私人空间。

但每每思考到这里，科伦娜心中的那股野火总是会转变为怒火。

“呵，明明我光明正大地依赖着我真正拥有的实力，却要这样小心谨慎地隐藏自己。”

回想起自己那个现在大概不知道在哪个酒吧里鬼混的大哥，科伦娜怒气不由自主地上涌。她甚至下意识地幻想，如果自己能和自己这个除了性别以外一无是处的大哥交换一下性别，那么…….

“卡奥斯，真的是不公平啊，明明赐给了我这样的天赋，却把我束缚在了这样的性别里…….”

但空自愤怒，自然也无济于事。科伦娜叹着气，调整姿态，徐徐朝校园外飞去。今天除了发布期末的成绩外，并没有其它的事务，自己也该回去，好好规划一下，如何在自己讨厌的老家面对讨厌的家人度过一个属于女性的漫长无味的假期了。

“内森，内森！”

还未飞出校门，背后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喊声叫住了科伦娜，转身一看，果不其然，是尊贵的会长大人正急急忙忙地超自己飞来。

“啊，会长大人！”科伦娜连连行礼致意，“请问您找我是要…….”

她注意到雅克会长的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动作显得格外焦急，显然是有什么急切的喜讯想要通知自己。

“内森学弟，稍稍留步，我们到学生会办公室里坐下来慢慢说吧，是关于你前途的重大事项。”

莱顿公学的学生会办公室，是一间面积广大而装饰奢华考究的房间。在平日里，它总是繁忙而嘈杂，挤满了学生会成员与前来办事的学生或者老师；但科伦娜也不止一次如同今天这般感受到它的空旷——因为雅克会长早就不止一次“公器私用”，把这里作为两人独处的场所了。

“会长大人，请问，如此匆忙地通知我，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嗯……”先前显得急不可耐的雅克，这时候却支吾了起来，看上去似乎在小心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是这样的，即将到来的这个暑假，你有什么必须要做的安排吗？”

“没有，我并不喜欢暑假，比起老家，我更喜欢这里。”科伦娜几乎没有任何思索，凭借本能立即作出了回答。

“那太好了！这样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雅克用抑制不住欣喜的表情说道，“暑假，你愿不愿意留下来继续上课呢？”

“唔…….我确实很想，但，应该不会是因为我的成绩需要补习吧？”

“当然不是，不如说，你学习的已经太好了，”雅克的语气越说越激动，“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个暑假就留在学校吧，我已经找好了几个高年级的老师，想专门为你教授高年级的知识，争取下个学期插班到第三学年的班级——也就是和我同级的班级去！”

“？！！”一时间，科伦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师的专门教育，插班到高年级？自己做梦都不敢梦见的好事，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砸在了自己头顶？

她赶紧狠狠捏了自己一把，钻心的疼痛提醒她这绝对不是梦境。

“求之不得！”又是几乎在本能的驱动下喊出了一句话。

“唔，我刚才好像说得突兀了点，是这样的，内森学弟，我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校长大人，对你的才能非常欣赏。在看到了你的成绩以后，我和他商量了许久，我们一致认为，像你这样的头脑继续浪费在按部就班的学习上，对于帝国而言绝对是巨大的浪费，因此，我们希望能迅速为你提升年级，未来，如果你在高年级的表现依旧卓越，我一定会为你争取就读帝国皇家魔法学院的机会。让我们一起成为帝国里受人尊敬的元老，怎么样？”

雅克用尽可能温和且平静的语气对科伦娜说着，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而科伦娜则震惊得几乎无法进行任何动作，好一会，她才徐徐反应了过来，握住了雅克的手。

“不止是能学习高年级的知识，而且还有机会……..皇家魔法学院？”被一个又一个好消息惊呆的科伦娜，大脑已经几乎处理不过来了。

就读皇家魔法学院的机会可非同一般。这座学院是帝国最卓越的培养魔法师的高等学府，是再显赫的贵族家族都趋之若鹜的所在。它以极其严苛的入学标准而闻名，即使是莱顿公学这样的顶尖学府，能获得进入皇家魔法学院的门票的佼佼者，依旧为数不多。

这毫无疑问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未来，但，自己这样的身份，意味着任何大踏步的前进都可能是危机四伏的陷阱。

皇家魔法学院里的氛围是怎样的？会不会有更加严苛的身份审核程序？自己能否在这样的学习里依旧保持身份不被揭穿？这样重大的消息传回老家，父亲会不会怀疑？自己也许懂得如何应付，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呢？他能保证不被揭穿吗？

未来实在是有太多值得担心的事情，步步惊心，每前进一个台阶，就不知要跨越多少险恶的陷阱。

但科伦娜知道自己没有选择。自己迫切需要学习，迫切需要知识，迫切需要力量，自己没有任何谨慎稳妥的余裕，哪怕是风险再大，也只能昂首向前。

“我，非常感谢，会长大人能给我这样的机会。”沉思片刻，科伦娜很快给出了回复，“但是，可否请学校方面以莱顿公学的名义给我父亲大人一个正式的通知？我需要征得他的同意。”

“当然可以，完全没问题。”

自己那个爱慕虚荣的父亲看到这份荣耀，喜悦之情一定会冲散一切的怀疑，而只要自己这个大哥不回到老家出现在父亲面前，至少短时间内能免除穿帮的疑虑了，更何况，若是父亲能因为喜悦而给自己提供一笔更丰厚的生活费……那就更好了，至少能让自己目前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缓解些许。

“嗯，那么，今天看起来还有些时间，是不是…….”

理论上，今天需要完成的事项是真的已经接近尾声了，但科伦娜可并不想让今天就这么结束。每个能和天资聪颖学识卓越的雅克会长独处的机会都必须好好把握——尤其是在今天这样愉悦轻松的氛围下。

起先是谨慎，随后是渴求，到现在的习惯成自然，科伦娜渐渐感觉，自己喜欢上了和雅克会长相处的感觉。这绝不是因为他地位崇高，家室优渥；也更不是因为他气质高雅，相貌端正，而是因为——自己的思维，真的可以与他擦碰出火花。从出生以来，自己从来没有遇上过这么值得交谈的人。他真的可以理解自己的思路，真的可以丰富自己的学识，真的可以在自己独到的想法之外，展现出更令自己耳目一新的思路。科伦娜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短短一学期间就能有如此卓著的进展，雅克会长绝对是功不可没。

既然如此，这样的机会，那就好好抓住吧，况且，自己还有那么些…….不服输。

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不仅适合作为自己交流的对象，更适合作为自己竞争的对象。不如人是科伦娜最不喜欢看到的事情，但一骑绝尘又未免令人倦怠，若是自己把超越这个人作为当下的目标，那么自己…….一定会变得非常努力的吧？

在桌子的对面，雅克绝想不到自己这个小学弟此刻如此丰富的内心。他今天有足够的理由感到愉悦和欣喜，自己不仅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的父亲和老师们支持自己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主人——内森学弟，更是不出自己意料地爽快答应了这个挑战。雅克几乎都忍不住畅想，自己接下来将会经历一个多么美妙的暑假了。

不知不觉间，自己好像已经依赖上了这个学弟。尽管有时候满足他那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但每每和他独处时，自己总会抱怨时间的飞逝。他的机敏，他的才华，他的聪慧，他那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每一个都会让自己心驰神往。尽管从记事开始，雅克就享受着“天才”的美誉，然而卓越的天赋背后，却是高处不胜寒。与自己同龄的伙伴，包括詹里森在内，会欣赏自己，会为自己惊叹，却没有一人能排解自己那无处安放的探索欲——因为没有谁的头脑能够跟上自己那飞跃的思维。而比自己更年长的人，能值得自己交谈的人也寥寥无几，更何况，像父亲这种值得自己交流学习的人物，也往往是帝国最高贵的中坚，事务繁杂的他们，根本不太可能有多少时间来陪伴一个小孩子…….

“卡奥斯，您该是赐予了我何等的幸运啊！”望着眼前的学弟，雅克在心里由衷感叹。

“笃笃笃。”一阵轻轻地敲门声同时打断了二人的感慨。

“啊，应该是詹里森来了？请进！”

“哈哈哈，他又来围观了？”科伦娜像往常一样戏谑着。

对，詹里森，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这个雅克会长的朋友好像也加入了二人的天地。最初，科伦娜并不怎么喜欢他，因为在他身上，科伦娜嗅到了太多和自己那个讨厌的哥哥一样的纨绔气息了。

不过时间稍久，这种讨厌又渐渐淡薄了。虽然一身纨绔气息，但比起自己那个毫无才能的哥哥，科伦娜发现，詹里森还是有很强的天分与才能的——也无愧为雅克会长的挚友。况且，詹里森相貌英俊，谈吐风雅，礼节周到，就算是当个摆放在学生会办公室里的花瓶，也算颇为养眼。

所以科伦娜也渐渐习惯了两人交谈时詹里森在一旁的旁听，有时候他也会在自己了解的地方插些话，不过更多时候，詹里森是一个活跃气氛的开心果，他总是擅长用幽默的语调让枯燥的学术交流里增添许多乐趣。

“啊，既然主角都到齐了，那么今天我们就开始吧，上次我们探讨的是，主元素融合的可能性？”

“对，虽然我们所熟知的卡奥斯第五公理里，限定了每个魔法框架只能容许一种主元素的存在，但，在我看来，这个公理的定性过程是有缺陷的。也许它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成立，这也许很大胆，但我觉得，这个是我们值得讨论的话题…….”

夕阳已落，夜幕来临，科伦娜拖着疲惫但兴奋的身躯，再一次沿着自己熟悉的道路，来到了那幢黑漆漆的小屋。

依然没有人在，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今天依旧在开启鬼混之路。感谢卡奥斯，自己的这个哥哥至少还没有那么过分，他虽然弄得两人捉襟见肘，但暂时还没带来债台高筑。

可这个样子，自己还能努力维持多久呢？

叹了口气，科伦娜又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餐。越是到这个时候，她越是能感觉到疲惫对自己的侵袭，以及，比起疲惫，更难以忍受的，孤独。

“哈哈哈，要是雅克会长会在这里就好了，嗯……哪怕是有个詹里森摆在这，大概也不错吧？”

人一疲惫就难免胡思乱想，科伦娜被自己这天方夜谭般的想法逗乐了。

“行了，这样的陋室，怎么配得上他们这俩屈尊。”科伦娜一面注意着蘑菇汤里翻腾的气泡，一面揶揄着自己。

也许是太过疲惫，也许是蘑菇汤那蒸腾的热气令人目眩，科伦娜觉得精神稍稍有点恍惚，耳畔忽然又浮现了那样的声音。

“你还，依旧想追求更强大的力量吗？”

“？啊，又是你啊。呵，我不需要故弄玄虚的寒暄，你愿意给我，那就把上次你说的东西教给我，‘或许能带来改变的知识’，对吗？”

“没错，然而，很不幸，目前为止，对你的考核，还不令我满意，你，还无法获得这样的力量。”

“那你，怎样才会满意？”

“我不会说，”那个声音突然放下了故弄玄虚的空灵回音，用银铃般的女声诉说道，“我不会给予你任何提示，资格，需要你自己争取。”

“女声？你，你是？”

“你本不该为此诧异的，科伦娜，再会了，祝你接下来的日子里找寻到自己真正的力量所在~~”

声音又突如其来地落幕，一如它突如其来地响起。科伦娜再环顾四周，能看到的，只有那锅咕噜冒气的蘑菇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