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人各有思

“笃，笃，笃。”

卧室的房门，响起了敲门声，轻柔而规律。

“大小姐！”如坐针毡地等待了几个小时以后，凯琳终于等来了这期待已久的熟悉的敲门声。

但她的心也同时提到了嗓子眼，她非常害怕，推门走进的，是一个眼上挂着泪，脸上结着愁苦与不甘的大小姐。

“全能的卡奥斯啊，我们在天上的父，求您保佑，那个冬日里的悲剧，不会再一次发生……”

心中默默祈祷着，忐忑地等待着那个推门走入的身影，几秒钟的功夫，却宛若以年为计的时光那般漫长。

好在，当房门推开，大小姐走进的那一刻，一看到那张甜蜜而绚烂的笑脸，所有的阴翳与担忧，便全数消散了。

“大小姐！”

“大小姐！”

守在凯琳床前的两个女仆，马上迎了上去。

往日里，在走进房门的时候，面对上前迎接的女仆们，佩洛丝一定会先微笑着点头，再以优雅的姿态向她们行礼致意，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来到凯琳面前。可这一次似乎情况有了些许不同，佩洛丝仅仅是向她们稍微点头微笑，便急不可耐地冲到了凯琳近前，像一只小猫一般直接扑到了她的怀里。

“大小姐？”

凯琳稍稍有些讶异。

“啊，没事，”摆了摆手，佩洛丝很快便站起了身，“凯琳，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嗯，我很好，谢谢大小姐的关心！”凯琳兴高采烈地答复着，她望自己主人的眼睛，似乎想问些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担心着罗莎琳德是吧？没事，她很安全，她的母亲也被一并救出来了，朵拉女仆长正在招待她们呢！”

“感谢卡奥斯！”凯琳高兴得直鼓掌。

“那么，我今晚也想给自己放个假，”佩洛丝向着凯琳挤了挤眼睛，“我先去沐浴更衣，处理些事，然后，今天我们一起好好休息一下吧！”

“浴棒还有毛巾，交给我吧，简。”

浴室前的更衣室中，女仆们正打算服侍佩洛丝更衣，却被她礼貌地拒绝了。

“大小姐？”

“抱歉啊，简还有珍妮，今天我需要一个人稍微安静一下，你们先出去吧。”

一边说着，佩洛丝一边动了动手指，身上的衣服立马在魔法的作用下解开了纽扣，缓缓飞出，平整地堆叠了起来。

两个女仆施了一礼，徐徐地把门拉开一个小缝，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呼！”

深吸一口气，佩洛丝根本没心情做过多的准备，便一把拉开了浴室的大门，坐进了已经调配好热水的、漂浮着花瓣的金色浴缸。

温暖的热水似乎确实吸走了身体上的疲劳，却吸不走内心中的困扰。

“我今天，到底做了什么…..”

佩洛丝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着，一股恶寒从心底升腾，蔓延着全身。

救援，毫无疑问是成功的。无论是罗莎琳德还是她的母亲多琳，都安安稳稳地被救了出来。经过仙蒂的检测，两人的生命体征都很平稳，只要经过治疗和调养，身上受的那些伤会慢慢痊愈。

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凯琳也一定会为此高兴，她这次的病情，也肯定会因此加速康复的吧？

只是直到这时候，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紧张而激动的心逐渐缓和的时候，佩洛丝才终于能逐渐意识到，自己在那个瞬间，做出了一件怎样可怖的事情。

“我…...杀死了那个人，就用这只手，把他的脑袋……”

眼皮拼命跳动着，无比沉重。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次了，连续奋斗了几十个小时却还要参与一次如此紧张刺激的救援行动，实在是完全在透支自己的体力、精力乃至生命力。

现在自己最需要的是休息，可却连眼睛都不敢闭一下，因为一闭眼，那个老管家的脑袋被自己炸碎的场景，就会活灵活现地浮现在自己眼前。

“咕噜，咕噜噜……”

把脸埋在水里，漫无目的地吐着气泡，佩洛丝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

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害怕法律惩罚？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目击者，那个女仆，早就被自己一并带回了家，而且，好像她早就对那个宅邸的主人和那个老管家恨之入骨了。即使是事出突然让她受到了惊吓，然而在带着她飞回自家的路途之中，佩洛丝一路上都可以听到欣喜的心音。

觉得自己杀了人有罪恶感？好像也并不是。那样的瞬间，杀死那个人是唯一的选择。他看到并且认出了自己，他向自己举起了魔杖，他毫无疑问，抱着要杀死自己的心在蓄积魔力。

是自己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似乎更不是。早在孩提时代，自己那挚爱的母亲就和自己谈论过这样敏感的话题。母亲并没有向自己刻意隐瞒过什么，也正是从她的话语之中，佩洛丝知晓了如今这般体面的生活是如何来之不易。科伦娜财团的财富，可并不是穿着晚礼服，和睦地笑着，温文尔雅地得到的。自己的母亲在早年的闯荡生涯里，不知经历了多少生与死的瞬间。

那么，自己到底在畏惧什么呢？

“其实，我是在害怕自己吧？”佩洛丝摆弄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低声自语着，“害怕着那一瞬间的自己。”

没错，自己在施展魔法的那一瞬间，在望见那个脑袋迸裂成红与白的“花海”的那个瞬间，心情是激动而欣喜的。对，没有犹豫，没有恐惧，自己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的是欣喜，是快乐，是一种内心的郁结被痛快释放的快乐。自己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蓄积更多的力量，想看着更强大的魔力迸裂。想象着那具倒下的身躯被炸成粉碎的样子，自己的内心中竟然涌上了一丝欣喜，一丝激动。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自己难道会因为杀人和破坏而感到欢愉吗？

越是细想，佩洛丝的心中升腾起的恶寒越是源源不断。

没错，自己并不是在那一个瞬间才涌上这种感觉的。早在第一次救援罗莎琳德的时候，在对地牢门口的那对男女施展魔法的时候，自己就差一点使用上前不久掌握的某道夺人性命的魔法框架了。面对地牢里的那些暴戾的护卫的时候，自己恨不得干脆释放出一道Ω魔法，把他们全部送上天。

再往前推想，当那个寒冷的冬日，自己看到萝拉和莎伦那冰冷的尸体以后，自己的头脑里所涌现的是怎样的情绪呢？是的，是愤怒。在那一个瞬间，自己恨不得一口气解决掉整个尤德尔家族，让他们好好用自己的血为眼前这两个无辜女孩的死付出代价。甚至，在想象那个可恶的尤德尔家族尸横遍野的时候，自己的内心竟然涌上了一股诡异的欣喜，因为两个女孩的死而郁结的心情，甚至稍稍舒缓了些许。

也因此，她完全没有放过尤德尔家族。直到在帝都失去了一切，仓皇逃回自己远在东方的领地的时候，可怜的尤德尔子爵大概也没想明白，如同科伦娜财团这般的巨兽，为何偏偏要和自己一个小小的子爵过不去。

“我原来是这样的人吗？原来是一个，会因为杀戮与血腥而感到兴奋的人吗？”

想到这里，比起厌恶，佩洛丝心中更多的，是恐惧与慌乱。

她大概并不应该厌恶这样的自己，她本应该有所觉悟的。身为科伦娜的女儿，那个魔女科伦娜的女儿，她身上所流淌的血液，不仅叛逆，而且凶恶。她一直憧憬着自己的母亲，一直企盼着自己能够达到她那般的高度，甚至……超越她，做到她未能做到的事。

自己本就应该继承母亲的一切，无论是母亲的善良与温柔，还是母亲的恶毒与暴戾。

然而，正因如此，那由恐惧带来的恶寒正在佩洛丝的心中扩散，源源不断。

“这样的我，真的可以去爱上凯琳吗？”

从前的自己，是那么地幼稚，又是那么地浅薄，从来只懂得憧憬未来，从来只懂得幻想未来。总会有一个美丽的未来等待着自己，自幼养尊处优，被包裹在周遭的爱意中的佩洛丝，对此一向深信不疑。

然而，如今，当自己真正需要成长，真正需要向这个未来迈进的时候，佩洛丝却猛然发现，前方的道路上是如此地荆棘丛生，而自己为了踏过这些荆棘，为了迈向那个自己所憧憬的、幻想的未来的时候，自己却不得不，悄然地，向着自己绝不愿意的方向去改变。越是改变，离未来越近，却离自己最爱的人，越远。

本来自己对凯琳的爱，就已经足够让凯琳陷入那样纠结与痛苦的思绪，要是还让生性善良，连蚊虫都不忍下手的凯琳知晓了自己的这一面，一定会彻底被她讨厌的吧？

“呼，不论如何，今晚还是在凯琳身边好好休息休息吧。”

佩洛丝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是那么地孤独，空荡而宽敞的浴室此刻宛若无人的荒野，没有半点人的气息，人的温暖。

可她现在却需要这份温暖，需要那个自己可以倚靠的怀抱，需要那双可以拥抱着自己的手。如果自己得不到这些，自己一定会被活活冻死的吧，被心底里的寒意，被汹涌澎湃的暴戾与愤慨…….

“……”多琳看着遍体鳞伤的罗莎琳德。

“……”罗莎琳德看着遍体鳞伤的多琳

在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这对母女正面面相觑，尴尬地沉默着。

“大家，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呢？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住下来好好养伤，或者，定居于此也可以，大小姐已经吩咐了。”

一位女仆恭敬地对二人施了一礼，将餐盘中的红茶与点心摆在了二人面前。

“我的孩子，我……”

多琳向前探身，看上去想对自己的女儿说些什么，然而罗莎琳德撅起嘴，扭过头，根本不想与她正面对视。

多琳不得不尴尬地坐了回去。伤口似乎还在作痛，尽管尽力忍耐着，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

“治疗魔法完全起效还需要段时间，也需要配合药物，所以二位务必在这里休息几天，最好一周以上，”说话的是仙蒂，她正在一旁整理着药箱中的药物，“不然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不留下疤痕或者后遗症。如果有任何需要请告知女仆，不要客气，晚安。”

另外一边，在大厅一个僻静些的角落，伊薇特正对着一个瀚瓷通讯仪终端说着些什么。

“母亲，嗯，嗯，不是，我不是故意……你这么说可有些过分了，佩洛丝想留我在她家过夜，我难道应该拒绝吗……很好，你要不要问问我父亲，看他是不是觉得拒绝科普兰家的好意是正确选择…..哼……对，对吧，这还差不多，那么，晚安！”

“啪”地一声，伊薇特重重地合上了听筒，看起来，刚才那段对话并不怎么令人愉悦。

她回头看向客厅中央，看见那对母女还在面面相觑，尴尬的气氛溢满了整个大厅。

“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都那么在乎对方……”伊薇特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好太过干预她们之间的私事，只好默默地待在一边，小心观察着。

“可以告诉我吗？你的名字是？”

宅邸的另一端，女仆们的居所里，女仆长朵拉正躬下身，摆出温柔而慈祥的微笑，看着面前这个意外到来的“新人”。

这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仆，她容貌姣美，皮肤白皙，体态丰腴，身材凹凸有致，若是放在男人眼里，绝对是一个性感的尤物。

她似乎惊魂未定，神态惶恐，但内心中又透着股如释重负脱离苦海的欣喜，这点朵拉可谓是看得明明白白。

捆缚着她的魔法索早就被撤去，压抑着她的声带的咒语也被取消了。

“我，我叫黛丝，是，是在卢瑞亚侯爵家的女仆……”说到这，她忽然发疯似地跪走到朵拉女仆长面前，抱住她的双腿，哭泣哀嚎着：

“救救我，求求您了，救救我！我不想，不想再给那个恶魔服务了！请让我在这里工作，无论给我多少工作，无论给我多少工资，请让我留下吧！”

“哦？”虽然是意料之中的惊喜，但朵拉女仆长还是摆出了一幅云淡风轻，漫不经心的架势，她示意黛丝站了起来，然后摆出了一幅更加温柔的面孔，悠悠地问询着。

“虽然对你来说大概会很痛苦，不过，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卢瑞亚侯爵家，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是恶魔，他的管家也是恶魔……不，他们一家人都是！”黛丝一边说着，一边泣不成声地抹着眼泪，“我，我被他，被他……”

时钟滴答地转着，月影在地面上流逝。对于夜幕中的帝都来说，这是一个恬淡平静的夜晚，但是对于在这个夜晚中难以安眠的人而言，命运的齿轮，就如同这滴答转动着的时钟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地偏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