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佩洛丝的告白
如果有人需要在圣艾比昂帝国挑出一段最富庶的街道,那么这条街道既不会是大皇宫面前的利奥广场,也不会是临经科普兰中心、范西塔特银行和皇家证券交易中心的黄金街,而是位于帝都北部艾芙区,毗邻北海的斯菲尔街。
这是平民几乎不敢涉足的领域,因为在这条鲜花繁茂、绿树成荫、景致优美的林荫大道南侧,矗立着一幢又一幢的豪宅,一座又一座的庄园。在这里,定居着帝国一半以上的公爵,最富庶的“八大贵族”中,有五人定居于此。身为“八大公爵”之首的科普兰公爵本人虽然并未在此定居,但科普兰家族的真正主宰者,科伦娜•科普兰,却在这里有着一座响当当的居所——斯菲尔街一号,科普兰家宅。
斯菲尔街的门牌号码,从一号一直延伸到一百一十八号,在最靠近西侧的一处河畔,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西面那起伏的山峦的地方,是“八大公爵”中另一位显赫者爱德华兹公爵的居所——位于斯菲尔街一百一十八号的爱德华兹公馆。
两座同样奢华而宏伟的建筑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针锋相对,老死不相往来,正恰如两家那水火不容的关系一般。
今天,爱德华兹公馆的上上下下又乱作了一团,照例,爱德华兹公爵又在发脾气,而且毫不意外地,这脾气与他最痛恨的科伦娜财团有关。
“无耻,扯谎,下作!”爱德华兹公爵怒气冲冲地站在宽阔的大厅中央,眼望着科普兰家宅所在的方向,满脸通红,青筋直冒。此人今年已是年过花甲,却身材魁梧,神情矍铄,丝毫看不出半点衰朽的样子。他须发皆白,一双绿豆似的小绿眼睛里永远冒着猎鹰般凶狠而令人心生怖惧的目光,在那只大大的鹰钩鼻子映衬下,比真正的猎鹰还更令人心生怖惧。他的腮帮和下巴上留着一部蓬松的大胡子,当爱德华兹公爵发怒时,这部大胡子便会上上下下地乱颤,感受过他那雷霆万钧的怒火的人,私下里都喜欢把这部大胡子形容为“魔鬼的扫帚”。
非常不幸的是,今天看起来又将是“魔鬼的扫帚”大发威风的一天。
“安娜贝拉,这家伙,比科伦娜还更狠毒啊!”爱德华兹公爵一边焦躁不安地踱着步,一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背着元老院,私下里就商量好了战争债券的分配和发行,然后绑架‘黄党’,打着国家大义的旗号强行通过!无耻啊无耻,灵魂不在地狱最底层的家伙肯定做不出此等恶毒之事!”
就在这个时候,瀚瓷通讯仪上响铃大作,爱德华兹公爵赶紧发动魔法,连通了另一边的声音。
“要你打听的事怎……什么?有眉目了?”
爱德华兹公爵转怒为喜,满脸的愤怒转变为了阴毒的狞笑。
“嗯……嗯……好……嗯……什么?!”
没说几句话,爱德华兹公爵脸上的狞笑突然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惊诧与惶恐,便携式瀚瓷通讯仪差点被他摔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科伦娜财团悄悄地借入了大笔战争债券的期权?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爱德华兹公爵踉跄了几步,瘫在了沙发上。只是他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拎起了手中的便携式瀚瓷通讯仪终端。
“你再说一遍,可以确定吗……真的?你能指着卡奥斯发誓吗?哦…….好…….好,知道了,这个渠道确实可……”
关闭瀚瓷通讯仪,爱德华兹公爵瘫倒在沙发上,眼中满是疑虑和紧张。
“刚吃下两百万奥雷的债券,转手却看空它们?安娜贝拉这魔女,她又在打什么恶魔的算盘?”
绿豆一般的小眼珠在深陷的眼眶中转了几转,爱德华兹公爵的心中稍稍有了点想法。
“看来,这家伙是想玩时间差啊。”
战争债券的还本期限远长于期权的交割日,这是一个常识级别的细节,作为在金钱的战场上浮沉了几十年的老狐狸,爱德华兹公爵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嗅到了狩猎的气息。
尽管利率丰厚,但是大多数大笔吃进战争债券的贵族,都并不那么愿意老实地等待那一点点微薄的利息。暴躁好战的帝国在几十年来的历次战争中发行了大笔的债券,在一系列激励政策的加持下,围绕着这些战争债券,不知发生过多少场冒险家的狂欢。
“科伦娜财团打造了一套连皇家宪兵队和教廷审判局都自愧不如的情报系统,钻石海岸又是‘谢舍尔’的地盘,在那边发生的事,安娜贝拉大概知道得比帝国政府还快,”爱德华兹公爵思忖着,那双绿豆眼在眼眶中转得更快了,“做出这种动静来,大概是这个魔女判断帝国军队在近期可能吃蔫?”
战争债券的价格和战场形势可谓息息相关,如果战事顺利,债券的价格可以一飞冲天,但如果战事遇到挫折,那它的价格就将滑落深渊。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也得早作思量了啊。”
随手捋了捋胡须,爱德华兹公爵冷静了下来,坐在沙发上细细盘算着。
一个仆人端着一封蜡封的信件,风尘仆仆地跑进了房门。他看到爱德华兹公爵正板着脸端坐在沙发上,“魔鬼的扫帚”一颤一颤,显然是在细心盘算着什么,吓得赶紧止住了脚步,不敢上前打扰。但手上的信件却是十万火急,看了看信件,又看看公爵大人,这个可怜人进退失据,一时手足无措。
“愣在那里干什么,嗯?”
爱德华兹公爵狠狠地瞪了这个仆人一眼,吓得这个倒霉蛋魂飞魄散,忙不迭地走上前来,恭敬地把信封呈了过来。
“啪!”还未及把信封递到爱德华兹公爵受众,仆人的脸上就脆脆地挨了一个巴掌。
“混账东西!”爱德华兹公爵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道,“我不是早有吩咐,凡是有教廷花纹的信件,不论在任何时候收到,都该立刻呈上来吗?在哪里磨磨蹭蹭的,误了事你可赔偿得起?!”
“是,是,对不起,公爵大人!”
这一巴掌势大力沉,直令这个可怜的仆人眼前发黑,金星直冒,可他丝毫不敢怠慢,还是站住了脚步,恭敬地躬着身,随时等待着公爵下一句的责骂。
幸好,感谢卡奥斯,似乎这个信件实在太紧急,令爱德华兹公爵完全失去了继续责罚的兴趣,他随意地摆了摆手,这个可怜人如释重负,以尽可能最快的速度匆匆地走离了爱德华兹公爵的视线。
“艾芙区教区牧首这次又是来哪一出,还用加急信件。”满心盘算着的爱德华兹公爵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扰十分恼火,但考虑到爱德华兹家族与教会的特殊关系,教会的急事总没有置之不理之理。
“嗯?”
拆开信件,爱德华兹公爵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敬启。如前日所叙,连年来枝节横生之女校爱洛依丝,近日又突生事端。前有校方无故限缩圣职活动在先,后有诫律不严之传言在后,近日更接神甫反馈,因科伦娜财团施压,爱洛依丝的校高层一意孤行,妄图拟定有违《圣典》之课业改造方案,将理应呵护之少女推入险境,可谓万般悖逆之道。恳请公爵大人,代为运作斡旋,以令校方收回成命……”
若是寻常的学校,这样一封没头没尾的信显然入不了爱德华兹公爵的法眼。然而爱洛依丝女子学院可谓是爱德华兹公爵关注已久的地方,它在科伦娜的重要盟友艾奇逊公爵力主之下才落工开设,无论是科伦娜还是艾奇逊,都对它投入了异乎寻常的精力,科伦娜生前不惜在百忙之际兼职任教,而艾奇逊公爵更是在同时兼任了包括皇家魔法学院、莱顿公学等在内的数所最高学府的情况下,依旧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这所学校之中。
当然这些都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科伦娜财团未来的继承者,佩洛丝•科普兰,如今也在这所学校就读,对这位大小姐的秉性,爱德华兹公爵早有耳闻,如今令艾芙区牧首焦头烂额的事端,少不了有她的手笔。
“好事,好事,全都凑到一起了,”想到这里,爱德华兹公爵马上对一个女仆使了个眼色,“我的女儿英格丽曼,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吧,去把她叫来,我有话要问她。”
“好些了吗,凯琳?”
夕阳正在逐渐收起它的最后一缕殷红,夜幕缓缓地升上了天空,在这晨昏的交际线上,夜晚的华灯正与尚存余晖的天光交相辉映,令帝都的天际线宛若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蜃景之中
借着这一刻的光景,侧身躺在病床之上的佩洛丝注视着躺在自己隔壁床的凯琳,片刻也不愿移开自己的视线。她依旧显得十分虚弱,但痛苦的表情却已经完全消失了。
“大小姐,我……我……”
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凯琳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为好。
当今天午后,佩洛丝说出那句“梦里的那件事,现在就可以”时,凯琳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大脑空白了许久,不知不觉,一整个下午的光阴就飞速流逝。
心脏并不难受,呼吸也依旧顺畅,恍惚之间,凯琳感觉自己周遭的事物宛若梦境一般虚无缥缈,不真不切。
不会真的是梦吧?
猛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胳膊,钻心的疼痛提醒着凯琳,这是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现实世界。
“不……不会是这样的吧,大小姐她,她对我,难道……”
凯琳拼命在心中否定着自己,但无论她怎么思考,佩洛丝方才对她说的那些话,一词一句,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对不起呢,凯琳,一直把我的真实心情埋在心底,没有说出口,平白给你添加忧愁了,”佩洛丝此时依旧十分虚弱,每说一个单词都需要停顿片刻,“你猜得没错哦,我喜欢你,不是对佣人的那种喜欢,也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而是恋爱的那种喜欢,恋爱知道吧,就是童话里公主喜欢上王子,然后幸福生活在一起的那种关系。”
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句话真正从佩洛丝的口中说出的时候,凯琳的心中依旧涌上了杂陈的滋味。
心绪一会焦虑,一会激动,一会绞痛,一会又如释重负。咀嚼着佩洛丝口中念出的词句,凯琳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将自己的心安放至何方。
“大……大小姐,我们,都是女性吧,恋爱这种喜欢,是不可能的吧……”
“因为热切的吻而沉醉,因为激烈的爱而痴迷,你觉得,这样的梦境,不是作为恋爱的喜欢吗?”
“唔!!”凯琳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心脏也扑扑地跳了起来。佩洛丝轻轻摆了摆手,一股凯琳从未见过的温暖魔流流入了凯琳的心房,她的心脏变得舒畅了,挑动的节奏也变得规律沉稳了起来。
“对……对不起,大小姐,这个梦,我真,真的不是……”
“为什么要道歉?”佩洛丝忽然直直地盯着凯琳的眼睛,那凌厉的目光令凯琳无处闪躲。
“……”
“如果你想向我道歉,至少,得说明一下道歉的理由吧。”
“那个……我亵渎了大小姐,在梦中竟然如此妄想……”
“如果有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这样幻想,我一定会用魔法揪起他的衣领,然后把他像魔弹一样扔到一哩外的地方去,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吗?”
“不…..不知道……”
“因为我不想自己被他这么做,他的这种妄想对我而言是真正的亵渎,”说到这里,佩洛丝似乎突然有了力气,她猛地从病床上挣扎了起来,眼神依旧紧紧地盯着凯琳的眼睛,“但你的这个梦,我从来没觉得有任何被冒犯或着亵渎的感觉,你知道区别在哪里吗?”
“我……”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想被你这么做,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
“大小姐,女性之间……”
“为什么,我不可以喜欢女性?”佩洛丝突然扭过头去,望向窗外的夜空,仿佛在自语,又仿佛在向一个不相干的第三人陈述自己恋慕的爱人。
“我喜爱的凯琳,她的一切都令我痴迷陶醉。我喜欢她如雪般洁白的肌肤,我喜欢她如花般香甜的气息;我喜欢她如绸缎般柔软的头发,我也喜欢她如碧空般湛蓝的双眸;我想偎依在她的拥抱之中,我也想吻上她的唇,感受她的那份柔软,那份温情。如今的我还太过幼小,幼小到似乎,没有资格去倾诉这样的爱,但是啊,我相信自己的心,相信当我成长到能替自己的感情担负起责任的年纪时,能够与她,与我真正爱恋着的她,交换彼此的誓言…..”
佩洛丝的语气保持着平静,词句之中洋溢着浓郁的深情,情到深处,一滴滴泪珠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漫溢,而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中的佩洛丝,此刻似乎,也已经忘却了自己正在哭泣,任凭自己的泪水挥洒。
“大小姐…..这样……这样是不对的,恋慕同性,违背诫命,死后,是会……是会下火狱的啊!”
“然而,凯琳,我不信卡奥斯,也不信什么天堂和地狱,”转头重新望向凯琳,佩洛丝稍稍哽咽了片刻,叹了口气,“但,我知道,你信,所以,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不会要求你现在就回应我。”
说到这里,佩洛丝突然停住了,她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内心中似乎有什么正在翻滚。
“我们可以,再作个约定吗?”
“大小姐……这次您,希望和我,做什么约定?”
“我们可不可以约定,彼此绝对不嫁给男人,从此刻,到逝去,永远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永远把彼此视为无可替代的友人与家人。这个约定,你可以答应吗?”
凯琳愣了愣,在心中思考了许久,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我答应,大小姐,如果这就是您的期待,我……我一定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佩洛丝又有些虚弱地躺了下来,轻轻地喘着气。她的目光依旧注视着凯琳,只是这一次,目光变得更加柔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