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两人的独白
凯琳半卧在床上,湛蓝的眼眸呆望着窗外绵绵的阴雨。
从屋檐滑落的雨滴,轻轻地淌在窗沿,如同大自然的钟摆一般,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微风吹过,悬在窗外的风铃也因此“叮铃、叮铃”地奏鸣着。风雨中偶尔夹杂着几片残破的花瓣,无情地宣告着落英时节的来到。
春天,已经快要到尾声了。
卧室之内,是一片肃穆沉闷的寂寥。尽管有好几位女仆守在床边陪伴着凯琳,可望见凯琳这般模样,她们谁也无法开口言语,只能静静地坐在一旁,忍耐着这难捱的寂静。
“大家,”凯琳转过头,向着几位女仆笑了笑,笑容中满是歉意,“对不起了,又为了我这个病人白白占用时间......”
“没......没事的,既然是大小姐的命令,这也是我们的工作。”
“工作,是吗?对啊,是工作啊......”
凯琳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她又徐徐地转过头去,让目光回到了窗外的风雨之上。
真奇怪啊,明明早晨的时候,汉佛莱医生说自己这次的情况并不如同往常般严重,可为什么,自己却感觉,这一次的病发,格外地难受呢?为什么自己的心中,总像是沉淀着什么痛苦,宛若窗外那阴雨一般笼罩着自己的心,令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呢?
是因为琼斯在大小姐的命令下去休息了吗?在汉佛莱医生走后,她可是好好地耍了一番小脾气,非要陪自己一整天不可,还赌气地说今天白天的报酬可以不要。不过,大小姐并没有容忍她的这番性情,她板着小脸,好好数落了琼斯一番,甚至不惜用束缚咒把她捆了个结结实实,让几个女仆抬着她回房休息。
但这,分明也是自己期望的。琼斯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困倦,凯琳是感受得到的,她在心中强烈企盼着琼斯能够好好休息休息,想必,大小姐也是感受着自己的心声,才会对琼斯这么强硬的吧。
是因为现在是自己最讨厌的季节吗?自己的故乡是不会有这样绵延的阴雨的,因为那里四季阳光明媚,灼热的沙漠和飞扬的尘粒,才是幼小的凯琳常常见到的光景。离开家乡,来到帝都,葱茏的草木与锦簇的繁花深深地吸引了幼小的凯琳的目光,可也因此,肃杀的晚秋与落英的春末,一直是她最讨厌的时节——望着寒风压垮了绿色,阴雨带走了繁花,凯琳每每都会想起自己,仿佛那碎落在风中的,不是秋叶与落英,而是自己那如残烛般的生命。
但这,分明也是自己熟稔的。活着对自己而言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事情,凯琳是清楚的。自从那场惨烈的意外夺取了挚爱的双亲以后,在帝都所经历的这般光景,如今也已是第六度了,那么,自己还有什么不能适应的呢?
“大小姐......”
对啊,是大小姐。上一次,自己在病中没有大小姐在身旁,是什么时候呢?
凯琳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多么地习惯了大小姐的陪伴与温柔。身为一介女仆,这样的依赖分明是不应该存在的。有依赖着仆人照顾的主人,但岂有依赖着主人照顾的仆人?
可无论在心中如何地数落自己,无论如何反复告诫着自己真正的身份与应该坚持的原则,凯琳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就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习惯了大小姐的音容与温婉,萦绕于身侧的感觉。
若是远离了这些,自己一定就会变得,像现在这般,孤寂而空虚,茫然而痛苦。
大小姐今天是不会陪伴自己了,不会如同往常那样坐在自己的床边,用她那天籁般的嗓音唱响那些优美的歌谣了。凯琳知道,她之所以不陪伴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再在意自己,恰恰相反,她太在意自己了,在意到整日整夜地努力,仅仅是为了那个看上去渺茫到可笑的可能性,传说中可以拯救自己生命的可能性。
“大小姐......您依旧在书库里忙碌着吗?能不能,稍稍停一停,也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呢?比起琼斯,您明明是更应该休息的那个啊!”
一阵酸楚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凯琳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微微发酸,她撑起病体,用虚弱的肺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将快要溢出眼眶的热泪压抑了下去。
说来很可笑,不是吗?那个拥有着探知心声能力的大小姐,总是无底线地迁就着自己,满足着自己一切需要的大小姐,却在这个问题上不肯理会自己半分。几年以来,尤其是几个月以来,自己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大小姐那曾经健康而活泼的身体,逐渐变为病容。在特里尼城有句谚语,“一个长久的病人比一个卓越的医生更能懂得疾病”,虽然凯琳并不觉得这句话是正确的,但自幼便与病痛相伴的她,确实拥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能力,比如,她能够清晰地看出来,大小姐那日渐变得孱弱的,不仅是她那缺乏休息与营养的瘦弱身躯,更是她那无人能察觉的生命之火。
虽然不知道恶劣的休息和饮食会不会让一个女孩的生命受到如此巨大的威胁,但似乎冥冥之中,总有种本能在告诫着凯琳:自己所在乎的人,所珍视的人,所服侍的人,正在为了自己而面临着危险。
可,她又是为何要如此地拼命呢?
从前的凯琳始终思考不出答案,如今的她,似乎也依旧思考不出那个答案。
然而,或许,答案已经十分清晰,只是自己依旧难以承认而已吧?
几个月前,那个暴雪肆虐的寒假里,在那个冰冷的房间,自己所目睹到的那一幕,至今在脑海中无比清晰。
萝拉和莎伦,同样是一对主仆,她们愿意为了彼此而死,只是为了一个轻飘飘的词——爱。
大小姐在前段时间,分明已经向自己坦诚了心境,倾诉了她的感情。这份感情,同样是爱,同样执着,自然,也同样可以,令人愿意放弃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是啊,童话故事里,男孩女孩们追逐着对彼此的爱,最终以生命为代价,这样的剧情,可谓是比比皆是。既然如此,现实中发生同样的场景,也应该是理所应当的吧?
既然这份爱,是如此美妙,如此深沉,如此令人宁愿献出生命,也要追随到终点,那么,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与一个女孩和一个女孩,会有什么差别呢?卡奥斯,全知全能的卡奥斯,至慈至善的卡奥斯,为何要视前者为美好,却又视后者为罪恶呢?难道只要这样的情感发生在同性之间,爱就变成了罪恶,奉献就变成了邪念,坚持就变成了忤逆吗?用怎样的理由,才能解释这其中不符合逻辑的地方呢?
正因为无法想通,所以,凯琳才干脆不愿去想。每每思考至此,总是会令她的心变得疼痛,头脑变得迷惘,呼吸变得沉重。无数次,她都会感觉到自己正在踏向一扇可怖的大门,大门的背后就是地狱,是对信仰的背弃,是对自己最挚爱的家人的忤逆,是不归的深渊。但无数次,她又会惊觉,惊觉大小姐的身姿,就等候在那扇大门之中。
“我......到底该......如何选择?”
如果以前,自己还能用自己一时单方面的恶念与贪婪来回避这个问题,现在,在大小姐的话语已经明白无误的现在,自己已经是避无可避了。
但自己真的能回应得了吗?且不说,自己几乎可以预期到,这样的爱将会多么地艰难,多么地令自己挚爱的祖父伤心,多么地令自己在生命中所见到的,所尊敬的那些长辈们伤心,就算自己可以不考虑他们,自己能不考虑大小姐吗?大小姐为了自己已经付出得够多了,若是还要为了一份与将死之人的感情,为神咒诅,堕入火狱,那自己,到底犯下的罪孽,会有多深重?
“我,到底是凭什么,让大小姐对我如此关心,关心到了喜欢的程度......”
自己明明什么都不如大小姐,不如她相貌美丽,不如她出身高贵,不如她天赋异禀,不如她学识渊博,甚至就连身为一个女仆的本分,也远远不如大小姐。每当大小姐端出她精心烹饪的菜肴,或者在女仆节客串女仆们的工作把巨大的宅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在羡慕与钦佩之余,凯琳的心中甚至会涌出些许嫉妒与忧伤。自己所服侍之人是如此地卓越与完美,自己的存在,其实根本对她而言没有半点裨益,反倒是,在拖累着她吧?
所以凯琳才会如此地对自己心生厌恶,这种厌恶感,从她注意到大小姐为自己所做的付出开始便在心底缓缓升腾,在了解了大小姐心中真实的感情后,便炽烈得不可收拾了。
“我,真的是生来就该被诅咒的存在,如果,如果我干脆就在那一天死在空舰上,就既不会和父母分开,也不会成为大小姐的拖累了吧......”
时不时,这样的想法就会涌上心头,上一次是如此,这一次依旧如此。
但如今自己却又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自己已经向大小姐允诺过誓言,而比违背誓言更可怕的是大小姐斩钉截铁地承诺过的话语。
她说过自己若死去一定会追随自己而逝。
她是一个向来说一不二的人。
无论是生还是死,自己已经无法摆脱如今深陷的境地了。或许,自己唯一能不成为大小姐的拖累的办法,是回到过去,回到两人相识之前,先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好吧。或者说,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我们素味平生,那该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啊,”凯琳的脸上挂着苦笑,背对着守在床前的女仆们,努力掩藏着从脸颊上滚落的泪水,“这样您不会喜欢上我,而我也不会背负拖累您的这份罪愆了.......”
心气郁结而痛苦,以至于到了午餐时间,望着宅邸里那些真正在干着工作的女仆们呈上的美味餐食,凯琳完全提不起半点胃口,仅仅是嚼蜡般地咬了几口。幸好,她至少还不知道,在这所宅邸之中,无法吃下这顿午餐的人并不止她一个。
“午餐我放在书房门口了,大小姐。”女仆长朵拉将呈放着面包与各式菜肴的小银盘与呈放着果汁的银杯一道,放在了书房门口的一张小凳上,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徐徐地离开。
过了几个小时,她又走了回来,轻轻地拾起了纹丝未动的餐食,转身离去。
而在那扇紧闭的大门背后,穿过空荡的书房,跨过悠长的阶梯与走廊,在巨大而空旷的地下书库中,佩洛丝在拼命地忙碌着。
她全神贯注,如饥似渴,在书本与知识的海洋中遨游。她的意识仿佛已经脱离了物质的位面,漂浮在了属于魔法世界的奇幻空间之中,一个又一个地击碎着难题的阻碍。
身体上并非没有任何异样,无论是空空如也的肚肠还是时不时袭来的眩晕,都在提醒着佩洛丝体力的极限。
但她丝毫无暇、也不愿去理会这些。从昨天深夜到现在,她几乎已经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水米未进了。虽然意识到了身体上的辛苦,可一想到一闪的灵光就在眼前,佩洛丝怎么愿意去放弃一鼓作气抓住它的机会!
“快了,快到了......”
一边忙碌,佩洛丝一边鼓励着自己。
在那个刚过去的不眠的夜晚,那个时不时纠缠着自己的声音,给自己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因为它解释了困扰佩洛丝至今的全部疑惑,使得佩洛丝在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找寻着的,通向母亲背影的那座阶梯,如今已经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了。
“暗邪之恶法,暗邪之恶法......”
自记事以来所熟稔、所掌握的知识,几年以来如饥似渴的努力,几个月以来废寝忘食的冲刺,到了今天,似乎终于开始有了收获。也正是直到今天,直到真正走入了那扇大门之后,佩洛丝才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学习的卡奥斯魔法,是多么深沉地束缚住了自己的头脑。
“原来魔法根本不是机械性的重复与背诵,原来这一切,这一切之间,都是可以取得关联的!”
望见这扇敞开着的大门,佩洛丝的心中无比地欣喜。
她终于明白了母亲是如何取得成功的,终于明白了母亲在短暂的一生中为何能创造出如此丰厚的炫目夺彩的发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觉果然是正确的,那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模型与方程之间,果然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白纸上画出一个框,这个框必然是封闭的,无路可走的,可是如果跳出白纸之外,俯瞰着这个框,那么,一定会发现,这个框仅仅是一个框而已,阻挡不了任何的事物。
“如果这样思考下去,那么很多为人熟知的公理,都要失效了啊......”
佩洛丝在心中思忖着。
欣喜过后,其实未免又有几分惶恐。
自己所熟悉的公理失效了,也就意味着,自己必须迈出脚步,离开自己熟稔的安全区,踏入那些前人所未知的,一片黑暗的领域。未知意味着无限的可能,也同样意味着无限的风险,前方的道路上,到底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呢?
何况,这般的领域,不仅危险,而且禁忌。无论是教会和世俗,都一向对这些讳莫如深,在佩洛丝的记忆里,那些泛黄的史料之上,不止一次地彰显着人类对这一领域的厌恶。在并不遥远的古典时代,那些被怀疑使用“暗黑之邪法”的魔女们,在一次又一次的审判中被投入了火刑架;即使是在今天,这样的罪行也被详细地记载在了律法之中。“使用禁忌魔法罪”在任何国家的法律中都是一等的重罪,尽管已经再也没有人因此被起诉过,但法典中的条文,依旧依稀透着血腥与阴寒。
或许,自己的母亲,也是因为如此,才不愿意自己过早地涉足其间的吧?自己的母亲,在那短暂的一生里,也一定是如履薄冰,谨慎地包装着她的成果,让世人看不清那些伟大发明的真正面貌的吧?
但命运的齿轮,一旦转动,就永远不可能休止。凯琳那疲惫痛苦的病容又浮现在了佩洛丝面前,佩洛丝本能地伸出了手,触碰着眼前的这份幻影,望着空旷而漆黑的书库,望着孤寂的书桌与那盏孤灯,紧紧地捏住了拳头。
“加油吧,佩洛丝,先试一试,推导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凯丹I’型魔力熔炉的魔法框架给推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