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启示录

第61章 没有祈福的葬礼(下)

丧钟轻鸣,白色的花瓣一片片地洒下。

这是一场孤独的葬礼,没有家人的祈福,也没有神父的祝祷。莎伦和萝拉的爱,不仅生前得不到祝福,死后也成为了被歧见、被咒诅的对象。

也许唯一能让这两个难以进入天国的可怜灵魂宽慰的是,她们的葬礼并不冷清。艾奇逊校长、安娜贝拉、佩洛丝、伊薇特、露易丝、艾莉西娅,还有数以百计的来自爱洛依丝女子学院的学生与老师,都出席了她们的葬礼,让她们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段旅程,不再如同她们生前一般孤单无助。

“佩洛丝,你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吗?”在葬礼中短暂的间隙,伊薇特如此询问着。

“没有,最近我没有精力和心情关心这些,”佩洛丝的眉头皱了皱,“怎么,他们对莎伦的事大放厥词了?”

“报道本身确实是没问题,但是读者来信这边——”伊薇特随手拿出了几份报纸,看得出她的手正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看看吧。”

佩洛丝接过报纸,随手翻开了其中一份——这是《艾尔文报》,在帝国广受上流精英欢迎的报纸。

这个新闻的传播度看来真的不低,就连惜字如金的艾尔文报,也在头版给它留下了一个醒目的位置。

“‘玫瑰凋零之后’......嗯,这报道看不出什么问题,不如说,写得......非常好。”读了读《艾尔文报》对这件事的专题文章,佩洛丝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艾尔文报》不愧是帝国历史最悠久、发行最广泛的报纸,记者的专业性无可挑剔,它的专题文章依旧保持着那文雅、优美却处处写实的文风,没有什么主观意见,只是恰如其分地将它的记者能调查了解到的消息,用充满艺术性的文字,展现在读者面前。

作为亲历者,佩洛丝被《艾尔文报》的报道触动得非常厉害,读到某些动人的文段时,她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我最喜欢这样的报道了,”读完了文章,佩洛丝感慨地说道,“应该不会有人,在看到了这样的悲剧之后,还会无动于衷吧。”

然而,当她翻到报纸后的读者来信栏目,很快就变了脸色。

“致,艾尔文报,作为一位以身侍神的神父,本人认为贵报此次的报道颇为不妥,十条诫命中早有‘不得与同性之人苟合’之语,此乃神圣不可违逆的诫约,贵报如此报道,用浪漫的笔触掩盖罪人违诫的事实,对社会风化伤害极大......”

“致,艾尔文报,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是一位虔敬的信徒,我的大女儿一直是贵报的忠实读者,然而今日我却不能允许她阅读,就是因为贵报关于那两个女孩的报导。贵报为何会选择登载这种内容?难道是希望更多的人,也去恋上同性,从而走向背弃神明之道,放弃家庭的责任?难道是希望更多的人,在恶习受到长辈的劝诫后,不思悔过,而是一意孤行,走向自我毁灭之路?我在此向贵报表示严正抗议......”

“致,艾尔文报,贵报调查详实,笔触优美,依旧无愧鄙人最喜爱的报纸,然,今天贵报所刊载的‘玫瑰凋零之后’一文,虽看似令人感动,却恕鄙人难以同情。导致二位女孩走向不归路的所谓‘爱恋’,本就是违逆人伦诫命之畸恋,理应得到纠正......鄙人以为,此悲剧的发生,爱洛依丝女子学院的宽松校规难辞其咎;此外,如今在市场上,充斥着的流俗小说,尤其是那些以各类畸恋吸引眼球的小说,亦可谓是制造此次悲剧的杀人凶手......”

一连读了十几封被专栏选中的读者来信,绝大部分都是类似的观点,表达对莎伦和萝拉的同情与理解的,只有两封。

怒火炙烤着佩洛丝的身体,愤怒令她的呼吸仿佛都困难了一些。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手中的报纸几乎要被她揉成了团。

“好啊,我看看,我看看《今日邮报》会怎么报。”

主要面向骑士和部分平民阶层的《今日邮报》,发行量比《艾尔文报》大一些,但新闻风格显然不似《艾尔文报》那般典雅。不过,或许是提前吩咐了安娜贝拉阿姨施压的缘故,此番《今日邮报》的报道倒是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哗众取宠或者博人眼球之处,当然,笔触也因此变得平铺直叙,没有《艾尔文报》那般优美动人。

可看到《今日邮报》的读者来信栏目,佩洛丝的怒火燃烧得更炽烈了。

“这两个女孩是得病了,应该送到精神病疗养院去治治才对!”

“为什么让女孩去读书?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到了年纪就好好找个丈夫,会发生这种事?读书了就会胡思乱想!”

“现在的女孩都怎么了,做了这种事还不知羞耻,被家长教育了还去自杀?她们为什么不为自己的家族考虑考虑?”

“听说那个科伦娜的女儿在这件事里也有参与?科伦娜这个魔女就是和女人腻在一起,死后还把自己财产全给了她情妇吧,呸,搞不好她女儿也是这样的人?”

“爱洛依丝女子学院应该被关闭!也不知有些贵族是有多蠢,花那么多钱把女儿送进去教坏?科伦娜投资的学校,能有好事?”

“艾奇逊怎么不出来说几句?自己的学生惹出这种事,作为我们帝国教育界的权威,他现在是在装死吗?”

......

上百封简短的读者来信,绝大部分都是这般的谩骂,只有寥寥几条给予了同情与支持。

愤怒的冲动差点让佩洛丝脱口大喊出来,她勉力扼制着自己的情绪,把几乎要被揉成团的报纸交还给了伊薇特。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忍不住想把写下这些语句的人一个个找到,挨个去质问他们,质问他们的心,为何可以如此狠毒。

“我也该明白,该明白我到底要面对什么,该明白我们到底要面对什么。”看着两个女孩的灵柩,努力平抑着心中的愤懑,佩洛丝暗暗叹息着。

她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伊薇特的手,她能感到伊薇特的手同样也在抓紧她,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但透过握紧的手的力量,两人都能感受到彼此希望向对方传递的力量与决心。

葬礼致辞的环节开始了,如果是一场传统的葬礼,此时本应是至亲至爱之人对逝者寄托哀思的时刻。

然而这场葬礼是不会有来自亲人的祈福了,唯有泪眼婆娑的露易丝,踉跄地走到了灵柩前。露易丝懂得雄辩咒,但此时的她已经悲戚得完全无法使用魔法了,葬礼的主持人将一支瀚瓷扩音筒递给了她。

露易丝的身后跟着十几个女孩,每个人的眼睛都红肿着,泣不成声。她们都是莎伦的同班同学,在得知莎伦的死讯后,她们无不被忏悔与愧疚充满了内心。

“我对不起莎伦......”一个女孩扶着灵柩,哭得几乎瘫倒在了地上,“我不该,不该去侮辱她......”

“她是谁?”

“她叫谢丽尔•朗曼,是和莎伦同班级的学生,”伊薇特痛苦而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当初莎伦被欺负那件事就是她起的头,为此我们学生会还警告过她。”

“她好像在知道莎伦自杀以后,一直对自己很愧疚......”艾莉西娅补充道。

“呵,伊薇特,不知道我的母亲,当年有没有教过你这样一句话?”

“什么?”

“为什么我们敢于自称人类?为什么我们觉得,大自然里的野兽,和我们不一样,是野蛮的象征?因为我们懂得同情,懂得去为与我们无关的人的不幸与痛苦感到悲伤,而去怜悯他们,给他们以帮助;因为我们懂得忏悔,为自己错误的作为而忏悔,并且敢于付出代价,以弥补这些过错。”

望着眼前这一幕,脑海里回荡着报纸上的恶毒语句,佩洛丝在口中呢喃自语着。

“她们的愧疚、同情、与忏悔,现在是不是显得太晚了?但是即使是这样,也说明我的这些学姐们,她们依旧无愧‘人类’这个称呼,但——”

将拳头攥得更紧了,牙关紧咬,佩洛丝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地挤出来地说道。

“我可以说,在报纸上这么说话的这些大人们,没有一个配称得上是人!”

心潮如海啸般翻腾,思绪如沸水般滚动,佩洛丝感觉无数的话语如鲠在喉,她非常想痛快地把这些心绪说出来,说给在场的大家……

女孩们一个接一个地哭泣诉说着自己的忏悔,将白百合和紫罗兰轻轻放到灵柩前。

“莎伦是我永远的同学,和挚友,”在这些女孩中最后发言的是露易丝,她哽咽着说道,“我直到现在,也不愿相信,她已经离开了我们的事实......”

越说,哭泣得越厉害,直到她的口中已经再也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单词。露易丝干脆把扩音筒扔到了一边,放声大哭了起来。

“伊薇特,你想好了等下说些什么吗?”一片悲泣声中,佩洛丝轻轻询问着。

“我想说的,有很多很多,”伊薇特没有悲泣,也没有哽咽,只是肃立着,任凭泪水无声地在脸上淌过,“但是,抱歉,佩洛丝,我,我现在可能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明白,那么,让我来说吧,伊薇特。”佩洛丝端庄地挺起了胸膛,她双拳紧握,牙关紧咬,眼中没有落泪,而是闪烁着炽烈的怒火。

“为什么,人心有时是如此柔软,有时却又如此刚硬呢?那些宣泄恶意的人,是什么夺走了他们的同情与良心呢?而我的这些学姐们,如今懂得忏悔与悲泣,但为什么,当初会去欺辱莎伦呢?如果我们长大了,成长成和在报纸上写下那些话语的人一样年长的大人,成长成和莎伦与萝拉的家人们一样年长的大人,我们会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顽固、恶毒而贪婪?”

是人性如此吗?

绝不可能,因为人性从来是复杂多面的,莎伦的同学们,可以恶毒到去诅咒、侮辱一个无辜的懦弱女孩,却也可以善良到在这个女孩惨死之后,用愧疚的泪水奉上诚挚的忏悔。

而且,如果人性如此,那么自己自幼感受到的爱与善意,又都是什么呢?

“卡奥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佩洛丝恶狠狠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人类本来没有仇恨,但是教育与煽动,却可以让人变得仇恨和恶毒。如果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祗,所教导人类的,仅仅是偏执与仇恨,还有野兽一般的恶毒,这样的神祗又如何配称得上是神圣?尊崇《圣典》是善,违逆《圣典》是恶,可今天看起来,这样的说辞,为什么显得这么荒谬可笑?

佩洛丝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那是《圣典》里的一个故事。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在得到卡奥斯传授的魔法以后,不思感恩,反倒开始挑战卡奥斯的权威。人类用魔法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塔,意图通向天空,窥探卡奥斯的神座。

但是卡奥斯发现了这一切,祂对人类的狂妄非常愤怒,于是降下雷霆,摧毁了这座塔。为了防止人类继续狂妄自大,祂令人类的语言从此互不相通,令人类从此满是隔阂,以此阻止人类重新团结起来。

“所以,这个故事,其实是这样的意思吗?”

自己必须说一些什么了,自己也必须改变一些什么了,要是想有朝一日,光明正大地和凯琳在一起,和自己最心爱的凯琳举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那么,自己就首先得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这个连简简单单的爱也不能接受的世界。一味哭泣,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下一个让我来致辞吧。”佩洛丝向葬礼主持示意着,主持连忙恭敬地把瀚瓷扩音筒递给了她。她轻轻摆手拒绝了,径直走向灵柩旁。

“所有为莎伦和萝拉而悲泣着的人啊,你们能够稍稍平息几分内心的悲恸,听我这个没能拯救她们的失败者,说几句话吗?”佩洛丝这么说着,她的声音在雄辩咒的加持下萦绕在现场每个人的耳畔。

大家渐渐止住了号哭,葬礼现场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只余下了微风拂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哀悼我们的同学,莎伦•尤德尔,以及她的恋人,萝拉•塔特尔,想必在场的大家已经知道,她们互相深爱着彼此,对,同为女性,又是主人与仆人的关系,但这些,并不能妨碍她们对彼此的热恋......”

佩洛丝稍微顿了顿,向周围环视了一圈。

现场一片安静,但是出席现场的所有人的内心,此时却是纷繁芜杂。纷乱的心音令佩洛丝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她不愿去细细分辨,只是竭力避免着它们的干扰,继续说道:

“我很清楚,对于这样的恋情,大家也许都有各自的看法,毕竟,想必我们所有人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一个女人爱恋的对象,必须得是一个男人,而‘不得与同性之人苟合’这句话,是一字一句地写在十条诫命之中的,是不可违背的铁律。”

她忽然话锋一转,言辞凌厉地说:

“但是大家,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说辞真的正确吗?莎伦和萝拉,她们现在就躺在这里,接受着家人的责骂和诅咒,接受着世人的谩骂与诋毁,可是她们有做错任何事吗?她们仅仅是,凭借自身的意愿,互相爱慕着彼此,而这样的事,真的就绝对不可以被接受吗?到底是谁在这么说?到底又是谁,谁在要我们,去唾骂乃至仇恨,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也从来没做过任何恶事的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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