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灰色的黎明

“这，可以算是，成功了吗？”

佩洛丝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瘫倒在了椅背上。

若是以往感受到的疲惫感是潮水，那么如今所感受到的便是海啸。她已经连续两个夜晚不眠不休了，在几乎连续奋战了二十四个小时后，又在书桌前待了整整一夜。

但，虽然疲惫，心情却是极度地激动。

面前铺开的稿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算式和图形，最后所得出的那个解答，不偏不倚，与“凯丹I”型熔炉的框架别无二致。按捺住心情，代入实验数据一一验算，也完全吻合。

这就是密码，第二次魔法革命的密码，为这个世界带来新的时代的文明的密码。但，却是背离着卡奥斯之道的密码。

如果让这个世界知道，如今的令世人陶醉的繁盛文明时代，建立在一个怎样的基础之上，他们会怎么想呢？

“难怪，除了我的母亲之外，没人能够解读这些魔力熔炉的奥妙，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也再也没有人能沿着她走过的道路前进，”佩洛丝感慨着，“无论是皇家魔法师协会，还是科伦娜财团的工程师们，他们当然没有办法突破母亲的研究，因为他们的思维早就被锁在了一条固定的道路之上了。”

不使用“暗邪之恶法”的体系与研究思路，当然无法导出母亲的研究成果，更别说在她的思路之上更上一层楼了。整个帝国最聪慧的头脑们都在心心念念着新一代的魔法熔炉，期待着它能带来更强大的军备与更加滚滚不断的财富，只是他们大概不会想到，这样的代价，却得是背弃卡奥斯的诫命。

佩洛丝的心中升腾起了无尽的火焰，自出生以来，尤其是母亲逝世以后，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地充盈着自信与希冀。

“既然已经违背诫命，那么违背一条和违背两条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已经决意要拯救凯琳的生命，那么，哪怕是使用禁忌的力量，又有什么关系呢？”

万籁俱寂，唯有书桌与孤灯相伴，佩洛丝在心中默默地下定着决心。

只是，决心之后，却是心悸，与孤寂。

“对不起凯琳，这件事，我只能向你保密了。”

有些秘密，会伤害到凯琳，但是对她说出口也许更好；有些秘密，会伤害到凯琳，所以对她保密也许更好。

“咚！咚！咚！咚！咚！咚！”

时钟敲响了六下，已经是清晨了。佩洛丝靠在椅背上稍微歇息了片刻，便艰难地站起了身。

一整天的忙碌，想必让自己的形象变得不那么美丽了吧？这是佩洛丝最不能容忍的地方。在忙碌的时候，佩洛丝时常会忘记休息与进食，但她却绝对忘不了自己的整洁与形象。无论如何，沐浴与打扮总是必不可少的。

凯琳还需要休养身体，所以暂时不可能与她一同沐浴了，不过，既然自己已经看到了前方的路，能一直放心地和凯琳在一起沐浴、休憩、玩乐的日子，大概已经不太遥远了吧？

鼻腔中感受到了带着腥味的液体流动的感觉，用丝帕轻轻一擦，果然又是那一抹嫣红。佩洛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稍稍停下来了片刻，用魔法与丝帕止住了血，随即在手上扬起了那绿色的烈火，将被血浸透的几方丝帕烧得无影无踪，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妈妈，今天不是罢工不用上班吗，你为啥还要出去啊……”

“咕，咳，小心啊，乔蒂，那帮家伙，肯定会……”

在帝都的赤塔城区，在一座简陋的窝棚内，躺在床上的男人和满脸稚气的黄发女孩，正用担忧地眼神送别着一个成年女性。这位成年女性虽然只有三十出头，可看起来却像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妪。她的皮肤黝黑，皱纹遍布，一头干枯的黑发盘成了方便的发髻，棕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窝之中，粗壮的手臂和布满着老茧的手掌昭示着她历经的风霜与辛劳。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工服，工服看上去用了许久，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保持着整洁，粗布的面料虽然朴实，却显得十分结实耐用。

天色才刚蒙蒙亮，借着刚露出的天光，女人用慈爱的眼睛望着卧在床上满脸病容的男人，望着瘦小而稚嫩却打扮得十分整洁的女孩，温柔地扶着女孩的额头，说道：

“我会小心的，孩子她爸，还有我最可爱的小安妮。”

“妈妈，可以不去吗？难得有点时间，我想你陪我…..”

“不行啊，小安妮，妈妈必须得去，如果让那帮王八蛋继续把工资减下去，妈妈拿什么把你养大成人呢？你的詹妮姐姐是大好人，可我们不能总是占别人便宜啊。”

乔蒂惆怅地环视着窝棚，看了看窝棚窗沿挂着的用木棍搭成的三角形框架，这是她的另外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曾经在小安妮之前或之后出生，可如今，活下来的却只有小安妮一个。

窝棚外走来了几个工友，她们同样穿着蓝色的工服，有的人手里还握着写着什么字的纸牌和标语，她们来到了窝棚门口，向乔蒂打着招呼，乔蒂最后地向小安妮致以了温柔慈爱的笑容，与她们走到了一处。

“听说了吗，新城区那边已经开始了，咱们也不能落在后面！”

她们互相之间向彼此打着气。三五成群的人群从遍布着窝棚与平房的城区中走了出来，逐渐地汇在了一处，化作了一道人的洪流。

“嗯……”

对于帝都的比勒尔市长而言，这又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清晨。才刚起身的他，背着双手，腆着肚子，晃着矮胖的身躯，在自家宅邸的书房中踱着步。两个女仆抬着他的那件长袍，正打算走进房间来，望见他这副模样，吓得恨不得立马转身逃回去。

“我看起来是还没起床吗？”

比勒尔这句话不温不火，听上去像是句简单的调侃，只是那战战兢兢的仆人们早就熟稔了他一旦这么说话意味着什么。两个女仆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为他披上了长袍，生怕有半点怠慢。

幸好，也许是二位女仆这一次的服务勉强入了比勒尔市长的眼，也许是今天繁杂的事务令比勒尔市长懒得去计较。这两个可怜人到底还是完成了工作，全身而退，并没有被盛怒的比勒尔“照规办事”。

“马上给我准备车，去市政厅！”比勒尔按响了叫人铃，马上吩咐道。

当比勒尔市长坐着他那辆加长了的豪华轿车，来到市政厅门口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连绵的阴雨天气，在今天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春末那日渐炽热的阳光已经透过清晨的薄雾，洒在了大地上。空气之中传来了雨后独有的清新气息与泥土的气味，鸟儿开始歌唱，歌唱这样一个美好而全新的春日黎明。

当然，对于比勒尔市长来说，天气再怡人，也不能改变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早晨的事实。

今天是周日，本应是一个愉悦的休息日，比勒尔市长甚至都已经规划好了携家眷郊游的准备。然而，来自帝国纺织业行会及克兰场的西沃德厅长的两封信函彻底把他的假期打了个粉碎，令他不得不在周日，在这个绝大部分贵族绝对不会出来工作的日子里，还不得不来到市政厅，去处理这些棘手的事情，以及会见那个讨厌的西沃德。

自然，西沃德厅长这一次的会面，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西沃德厅长，”比勒尔市长坐在他那张特设的大椅上，满脸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卡奥斯在用六天时间创造了我们这个世界以后，也是好好休息了一番，可阁下在这个神圣的休息日里还如此辛劳，真可谓是，比卡奥斯还要勤勉啊！”

“这，这个，”西沃德厅长照例狼狈不堪地擦拭着从额上滚落的汗珠，“实在是，事出紧急，不得不叨扰市长大人在休息日如此辛劳，还望…...”

“不必客套了，”强忍着满心的不耐烦，比勒尔市长摆了摆手，“说吧，西沃德，这次是又要我去找皇家宪兵队和教会的审判局吗？我可说明白，上次我拉下老脸，结果他们扑了个空，虽然杜邦公爵大人倒是替我开脱了几句，可要是还有下次，我可不干了！若是有哪位大人物希望我来做这事，请他自己去，放过我这个小市长，明白吗？”

“比勒尔，看来市长这个职位，对于阁下而言，负担还是过重？”

悠长而威严的声音响起，还未及看清走进办公室那人的面容，比勒尔市长便已被吓得魂不守舍。

“爱……爱…..爱德华兹公爵大人！”

比勒尔市长再度如同屁股上安了弹簧般，“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虽然和杜邦公爵同样是“八大公爵”之一，但爱德华兹公爵显然要更显赫了几分。他不仅是在陛下面前的座次仅次于卡文迪许公爵，位列“八大公爵”第五，更重要的是，他与教会之间的密切往来，令他享受着远超过表面看起来的政治影响力。作为爱德华兹公爵的得意门生，比勒尔市长可不会忘记自己是靠着什么才能当上这个市长的。

“怎…..怎么可能呢，哈哈哈，”一见爱德华兹公爵，比勒尔市长马上变得满脸殷勤，连连行礼。“鄙……鄙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大人的提携之恩……”

“客套话就免了，”爱德华兹公爵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谄媚，“比勒尔，对于帝国纺织业行会发出的请求，你有什么回应吗？”

“这，这个……”这下轮到比勒尔狼狈不堪地擦拭从额上滚落的汗珠了。

纺织业的工人们闹事的情况，比勒尔市长是十分清楚的，但起初，他对此不以为意。第二次魔法革命带来了蓬勃发展的繁盛工业，令伊文世界那些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的工业城市，迅速发展了起来。作为艾比昂帝国的首都，两个大陆的交汇点，帝都奥古斯堡自然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扩张速度最快的城市。在漫长的古典时代，奥古斯堡的人口一直维持在一百万上下；直到三十年前，在第一次魔法革命已开启数十年之后，这座城市的人口也不过三百万有余；而如今，它的人口已经膨胀到了超过一千两百万——超过了伊文世界第二大及第三大城市的人口之和。

如此庞大的城市，自然建立在庞大的工业机器之上。帝都主要的工业区分布在两个方向——西部的新城区西侧，与东部的赤塔城区。位于新城区的工业区历史较为古老，以早在第一次魔法革命中便已落成的传统行业为主；而位于赤塔城区的工业区则广袤而崭新，不仅囊括了在第二次魔法革命后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的大型工厂，甚至也包括了一些，因为低廉的地价而搬迁于此的传统行业。

数量众多的工厂，意味着需要数量惊人的劳工。帝都的一千二百万人口中，仅有一半能真正得到完善的统计——而这些人口中，约有两百余万是在工厂中挥汗的普通劳工。若是再加上那六百万统计之外的移民劳工，意味着在这座世界最庞大的都市中，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口正在各式各样的工厂中劳作着。

如此庞大的工业区，带来的不仅是帝国接近六成的工业产值，也有帝国接近六成的麻烦。在两年前比勒尔市长获得这个职位以来，平均每年会爆发上千起的劳工骚乱。类似这样的罢工消息，对于比勒尔市长而言早就是稀松平常，司空见惯了，若是没有这样一颗大心脏，大概也根本无法在帝都这个波澜诡谲的地方当好这个市长。

只是最近这段时间，贵族们对于劳工骚乱的忍耐度似乎渐渐变得低了不少，一有个什么动静就急着要向比勒尔市长施压。连番的请求早已令比勒尔身心俱疲，应对不暇，也正因如此，直到看到昨天深夜送来的信函之前，比勒尔市长对这些事完全无暇上心。

但是，那封信函上所叙的情况，却令比勒尔市长再也不敢怠慢了，比起上一次捕风捉影的所谓“摩伊拉”参与罢工活动的传言，这次的传言似乎更加可怕。因为有证据指，活跃于帝都的几个劳工团体，正在酝酿些许大动静，这一次的罢工行动很可能会演变成史无前例的全行业罢工。

这可会是极其棘手的局面，纺织业与服装业作为自第一次魔法革命的时代便已崛起的老牌行业，在帝都的影响力非同小可。若是数以十万计的从业人士齐刷刷地卷入到这场混乱之中，那么被戳破的可能不止是贵族的钱包，还有自己从帝都市长开始继续往上爬的美梦。

尤其是，帝国纺织业行会的终身荣誉会长，便是自己这位永远离不开的上级与贵人——爱德华兹公爵。若是处理得不能令这位尊贵的大人满意，恐怕结果会比起上次的杜邦公爵更不令人愉悦吧？

“公爵大人，依我看，这件事，不可硬干。”

“哦？比勒尔市长，阁下有何高见？”

“如果，我们针锋相对，恐怕会刺激这帮暴民的情绪，造成更大规模的骚乱，若是这样，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会给范西塔特那帮人找到籍口……”

“这道理谁都知道！但接下来呢？我们终归还是要想办法把这个事给解决吧？”

“不如，先试着和他们谈判，能答应他们的要求的话，自然……”

“不可能！”爱德华兹公爵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若是能和他们谈判答应他们的条件，还要你这个市长干什么？谈判答应条件这个风气绝对不能开，若是答应了这次，难道不是鼓励这帮暴民次次闹事吗？”

“那，只有这么干了，”比勒尔市长的眼珠转了转，小心翼翼地说道：“据我所知，最近的几次大事，都和那个什么劳工联盟有关系，若是我们能够抓到他们煽动骚乱的证据，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把带头的几个解决掉，一定可以让事情得到圆满的结束！若是没有这帮人的煽动和组织，那批穷光蛋一天不干活就得饿肚子，怎么可能，这么悠闲地闹事，和我们谈条件？”

“说得好，比勒尔市长，”爱德华兹公爵赞许地笑了笑，但紧接着脸色一转，“但是，比勒尔市长，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劳工联盟能一直猖狂的原因，是有科伦娜财团在背后支持呢？如果不斩断这层联系，我们恐怕，处理不了这些事吧？”

“那，公爵大人，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动作得快！迅速擒贼先擒王，在科伦娜财团反过来运作之前，就让这帮乌合之众群龙无首，作鸟兽散！到了那时，已经成了既成事实，科伦娜财团又能怎样？最多叫我们把人放了，互相之间给个台阶而已！”

“好，”爱德华兹公爵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就这么办，比勒尔市长，期待着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