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叁章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去死，去睡就结束了，如果睡眠能结束我们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真是生存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去死，去睡，去睡，也许会做梦！唉，这就麻烦了，即使摆脱了这尘世 可在这死的睡眠里又会做些什么梦呢？真得想一想，就这点顾虑使人受着终身的折磨，谁甘心忍受那鞭打和嘲弄，受人压迫，受尽侮蔑和轻视，忍受那失恋的痛苦，法庭的拖延，政府的横征暴敛……默默无闻的劳碌却只换来多少凌|辱，但他自己只要用把尖刀就能解脱了。谁也不甘心，吟、流汗拖着这残生，可是对死后又感觉到恐惧，又从来没有任何人从死亡的国土里回来，因此动摇了，宁愿忍受着目前的苦难，而不愿投奔向另一种苦难。顾虑就使我们都变成了懦夫，使得那果断的本色蒙上了一层思虑的惨白的容颜，本来可以做出伟大的事业，由于思虑就化为乌有了，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端住手上的台本，科伦娜在尽量压低声调装成男声的前提下，努力保持着吐字的连贯与标准。

她的进步不可谓不卓著¬——不仅在标准的四分钟内完成了这段念白，而且抑扬顿挫，语音标准，已经不亚于任何一个骄傲的帝都贵族的水准。

“太棒了，内森，你现在的朗读，已经听不出半点特里尼的口音了！”在一旁旁听的雅克连连鼓掌，然而，科伦娜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半点喜悦的神色，相反，她轻咬嘴唇，眉头紧锁。

“会长大人，你，能再念一念这段念白吗？”她立即向雅克提出了请求。

“没问题，但…….”雅克欲言又止，仔细在脑海里组织了下语言，“你，也不需要太勉强自己了，你的发音已经和一个帝都人别无二致了……”

“不行！”科伦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雅克的提议，“我不能允许我自己被这么一点进步所满足，我一定要做到你那样的程度才行！”

看着这位执拗而坚定的学弟，雅克的心中充满了钦佩之情。他下意识地回想起了短短几个月来，这个学弟令自己瞠目结舌的表现。

“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卓越的天才…….但我从没想象过，他可以优秀到这种程度…….”

在那场震撼了整个莱顿公学的决斗结束后的第二天，雅克便迫不及待地向这位学弟发起了加入学生会的邀请。令他颇为意外的是，内森起初竟然婉拒了这份意味着在校园中的荣耀与地位的邀请，直到他展现了学生会中优渥的学习条件并亲自展现自己的学识和能力后，这位学弟才眼睛闪着光地加入了进来。

当然，以自己为钓饵的后果也显而易见。内森自打加入学生会以来，就没给过自己一天清闲——除了缠着自己学习数学与魔法知识外，令内森更急切的，是练习标准的帝都口音。雅克自幼好学好读，练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帝都口音，即使是在贵族子弟云集，精英荟萃的莱顿公学，雅克的朗读水平都是毫无疑问的佼佼者，作为学生会主席的每一次演讲与发言都力图做到完美无瑕，更以精妙绝伦的朗诵表演而吸引了众多崇拜者。内森似乎把这样的几乎看得无比珍惜，只要抓到机会，就绝对不会放过雅克，必须揪着他教授自己不可。

“啊，虽然有这样热情学弟真的很不错，不过……偶尔确实会有点累人呢……”

雅克接过台本，刚要开始朗诵，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望向内森，说道：

“内森学弟，之前你想出的那个巫术的新思路，等下能细细和我说一说吗？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值得深入探讨一下。”

“可以啊，我本来就盼望着能从会长大人这里获得一些思路，”内森那满是稚气的细嫩脸庞上笑靥如花，“但在此之前，我一定要完成今天的发音练习任务呢~~”

“当然没问题，举手之劳。”雅克端起台本，开始了念白。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去死，去睡就结束了……. 顾虑就使我们都变成了懦夫，使得那果断的本色蒙上了一层思虑的惨白的容颜，本来可以做出伟大的事业，由于思虑就化为乌有了，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雅克总是沉浸在魔法的世界中，穷尽自己的头脑，挥洒自己的智慧，只为在那纷繁芜杂的思绪中，敏锐地猎取那一丝卡奥斯向人类暗藏的谜语。也正因如此，他遗忘了命运对自己的其它馈赠，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收到的来自命运的礼物，不仅珍贵，而且丰富多彩。

“我该如何，才能让我的朗诵也变得这般悦耳呢？”在一旁细细聆听着的科伦娜，思绪仿佛正随着雅克那抑扬顿挫而充盈着感情的爽朗念白起伏。

她在嫉妒，她确实在嫉妒。

“命运对待每个人，果然是不公平的啊，我企盼许久，努力无数才能企及的事物，有些人，生而就能拥有……”

她想到了自己经历何等的艰难和屈辱才能获得这样入学的机会，而自己的长兄却只需要花天酒地地享受家人的宠爱；她也想到了自己的口音是如何令自己在这座看似庄严高贵的学院中受尽白眼，而眼前的这个人却在不经意间便可以吟诵出天籁……一股野火炙烤着她的心灵，她轻轻地用牙齿咬住了嘴唇，用指甲扣住了手掌。

“你很优秀，但，我一定不会输给你的，无论是，任何方面……”

最初请求这位意外地看重自己的学生会会长的时候，科伦娜只是希望能学到一口高贵的帝都腔，以远离莫名的歧视与白眼，可越是感受到这位会长在朗读上的天资卓越与漫不经心，科伦娜心中那股莫名的火焰就燃烧得愈加旺盛。她几乎都要将自己现在还是“男性”的身份忘却，想象着自己用真正的嗓音，像雅克此时一样朗诵文段的样子。

雅克并没有察觉到身边这位学弟的任何不寻常之处——无论是“他”的性别，还是那内心那汹涌的海潮。他只是按照自己习惯的节奏，完成了朗诵，期待这一次的朗诵能满足学弟对于朗诵的执着，然后用这个周日剩下的时光好好交流一下学弟那个令人惊叹的关于魔法的全新思路……

“喂，今天感觉怎么样啊，雅克？怎么，累得像我在夜场里玩了三天三夜似的？”

入夜，在雅克的寝室里，詹里森大大咧咧地坐在雅克的床上，看着在床上瘫成一团，活像只累趴的叭啦狗的雅克。

作为帝国最著名也最优秀的中等魔法学府，莱顿公学为它的学生们准备了奢华而考究的宿舍，然而，即使如此，在此就读的学生也普遍不爱住在宿舍中，而宁愿选择自家在帝都的豪宅，或者为自己准备的奢华别墅。

雅克自然也钟爱着那幢寄托着自己成长记忆的城堡，然而身为学生会会长，他也有自己必须肩负的责任。周一永远是一周中事务最繁多的一天，因此他习惯在周日晚上屈尊在学生宿舍讲究一晚，以为忙碌的周一准备充足的精力与时间。

而他的好友，挚友，或者说，损友——詹里森·范西塔特，今天也如同惯例一样挤在了自己的房间。雅克有时候也会觉得奇怪，这个生性纨绔的花花公子，平日里自己无论如何也拉不住他那沉迷灯红酒绿的浮躁的心，可每到周日晚上，他却硬是舍得在这个狭小的寝室与自己同宿一晚，为此还让他不得不申请给自己的寝室中增添一个床位。

往日要是在雅克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这样损一句，绝对免不了被他反过来一顿数落，詹里森自然也做好了和这个损友好好别几句嘴解闷的机会，结果，今天倒是一反常态，听到这句话，雅克非但没生气，语气反倒兴奋了起来，当然，声音倒是显得有些沙哑。

“开心，累得真开心！我和你说，这个内森简直太棒了，完全没辜负我的期待！啊，如果他少花些精力在朗诵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多专注些魔法，没准我们今天还能多谈个几小时……”

“吓，这么有趣？”这一反常态的回答倒是让詹里森的眼神也一愣。

“真的，他太优秀了，知道吗，和他就聊了这么一次，困扰我的许多思路一下子就全疏通了！他是个魔法的天才，数学的幻术师，对，就是这么值得夸赞！我敢说，就算是我父亲，在他这个年纪，也不可能有他这样思维活络！我以后，每周，都要和他这么聊上一聊，哎，想不出还有什么词了，总之，他，非~常~棒！”

“喂，这比较可不能随便比啊！”詹里森被这一顿连珠炮般的赞誉惊得目瞪口呆，甚至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了伸手摸摸雅克的额头，看看自己这个可怜的老朋友是不是发烧了说胡话的想法。

“你的父亲可是我们帝国，不，伊文世界最伟大的魔法大师和元老，是皇家魔法师协会的会长，帝国魔法师学院连同莱顿公学的院长…….这样伟大的人物，怎么能拿来随便比较呢……”

“相信我，詹里森，这个评价可不是我最先给的，我父亲，在看完那场决斗后，就给出了这个评价……他看人的眼光如同他的魔法才能一样卓越，而我现在也已经完全认可了这点！”雅克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步冲到詹里森面前，抓住他的两只胳膊，边说边摇晃着。

“悠着点，悠着点，又不是你恋人答应了你求婚，”詹里森倒是知道自己这朋友的性格，如果说什么东西会令他成瘾的话，那就是魔法，如果有什么人能帮助他取得突破，他产生疯子一般的情绪属于可预期的状况，“所以说，你算是沉迷于他了？”

“嗯，嗯。”雅克毫不犹豫地点着头。

“嗨，既然他这么好，下周日也拉上我？其实如果是这样，我倒又有个主意了，能让你和他聊得更开心更顺畅一些。”

“你说？”

“他高年级知识学得怎么样？”

“哎，这里我就想说说了，不怎么样。不是因为他没这个能力，而是因为按部就班的教学安排，而且，他的出身不太好，科普兰家虽说是公爵，可一连几代才能平庸，家学早已衰落，他和我说了，自幼好学却不得其法，不然也不至于要遍寻关系才能进莱顿啊！”

“他有没有想过，学学高年级的东西，扩充一下自己的头脑？”

“有，但他不敢贸然学习，他虽然天才，但性格有些谨慎得过头了，生怕毫无指导胡乱学习会误入歧途，因此只好按部就班，把自己在课堂上学得到的知识，课本上看得到的知识发挥到极限。”

“那就好了，”詹里森得意地眨着眼，“你何不用你父亲的关系，找上几个老师，给他单独上上课，然后，等他学得差不多了，单独拉到我们这个学年来，和我们一起学，这样，他也学到了知识，你也能更顺畅地和他交流，备不齐，在这过程中，还能灵光一闪迸发出什么改变学界的天才想法来，不是件大好事吗？”

“对，这个！”雅克听完，兴奋得直拍詹里森后背，“嘿，还真是你想法多！我们就这么办，父亲他说过把每一个天才学生发掘培养好是帝国的责任，也是我这个学生会长的责任，我怎么就忽略了呢，就这样，我这就给我父亲写信！”

说罢，雅克也顾不得疲惫，从床上一跃而起，就坐在了书桌旁，拿起了信笺。

穿过漆黑而漫长的回家路——道路不同，黑暗却相同。科伦娜摸出钥匙，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空无一人，漆黑一片，丝毫不令人意外。今天是周日，虽然对于自己那个连学生身份都让给自己的兄长，周日和一周中的其他日子也不该有什么不同，然而大概是寻求某种仪式感的原因吧，他总是在周末玩得格外出格，夜不归宿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不回来，就不回来好了，我还省得多做一人的饭。”

科伦娜一边咬着牙，一边生起了火。今天的晚餐，不如说是每天的晚餐都格外简单——一点点面包，还有一小碗炖菜和汤。炖菜的主料是马铃薯、番茄和燕麦粉，没有一丝肉，也没有什么油，这并不是因为科伦娜要节食减肥，而是她在进门后，又忍不住看了眼生活费的账目。

自己这个兄长日日在外挥霍，花钱如流水，哪怕是自己绞尽脑汁编造理由向家族要钱，可经济上总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兄长如此，自己也就只能在任何其它的开支上精打细算。比如说，家族原本预定的那幢别墅，科伦娜早就悄悄将它转租了出去，换了间租金绝对实惠却几乎不可能有贵族愿意屈尊入住的平民房——反正那个醉醺醺的家伙回来也从来管不上自己住的地方长什么样。自己的日常花销也是一减再减——好在，自己平时以男装示人，漂亮的衣裙可以先放一放。唯一头痛的是那套珍贵的莱顿公学制服，那高档精致的面料意味着清洁熨烫都是要花费高额价格请专门人士才能完成——不过就连这个科伦娜也有好主意，感谢卡奥斯，相关的基础知识即使是还在第一学年的自己都已经能在课堂和书本上学到，于是她一次次努力观察尝试，竟然真的可以自己对制服进行清洁熨烫，这样又成功节约了一大笔开支…….

然而即使是她如此努力，却还有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说，当她兴致勃勃地前去瀚瓷石充能站，自告奋勇地去为瀚瓷石充能却被无情拒绝的时候。

“小姐，这是男人的事，你怎么能来做呢？”充能站的老板礼貌而坚决地让她吃了个闭门羹——那天她忘记换上男装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累，又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明明，明明，只要我是个男人，就……”

科伦娜对天生的事情很在意，对自己能做到的事很在意，并不是因为她嫉妒谁的优秀，嫉妒谁的出身，嫉妒谁拥有如何惊世骇俗的天赋，而仅仅是嫉妒这世界上一半的人生下来就已经拥有的这个身份——“男人”。

“凭什么，他们一生下来，就拥有着一切，就理所应当地可以做一切，而我，我却要，付出这么多代价，才能得到他们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呢？”

一边吃着单调无味的炖菜和燕麦汤，科伦娜一边在心中呼喊着。

“你，觉得很不公平，对吧。”

忽然，一个声音悄然响起，它幽深而空灵，充满着神秘，宛若上古绵延的回音。

“？！”科伦娜大吃一惊，连忙扔下了手中的勺子，在手上蓄积着魔力。她没有拔出魔杖，因为她的魔杖不过是一根练习杖，根本承受不了什么激烈的魔法。家传的那根帝国知名魔杖“粉彩之心”还在自己父亲手里，况且，就算父亲将它传给下一代，获得它的也一定是自己那未来将继承科普兰公爵头衔的长兄，而不会是自己这个女儿。

“谁，是谁在那里？”

“你不必如此敌意，或者说，敌意也没有意义，因为，我在你的心里，”那个声音不紧不慢，毫无感情，“无须急切，今天我的出现，只是个提示。”

“什，什么？”

稍稍平静了些许，科伦娜也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科伦娜·科普兰，你一定，为你的处境感觉到不公吧，叛逆的小姑娘。”

“我，我确实在这么想，但你…….”

“那样，就简单了，因为我，看中了你。好好学习，好好努力吧，过些日子，我会给你一些，或许能带来改变的知识。

“你，你到底是谁，或者说，‘什么’？”

“哈哈哈，话说到这里，我大概，应该更诚意一些，是吗？”

“那当然，”科伦娜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先前的惊慌与恐惧也随之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听说，就算是最尔虞我诈的贵族，信誉，也是在谈话前必须建立的东西，不是吗？”

“那很好，我就，先给你一个用来称呼我的‘名号’吧，”那个声音此时似乎稍稍有了些感情，科伦娜细细聆听，却感受不到更多，不过，她至少可以感受到一个，那就是，喜悦。

“‘艾嫚’，你就用它称呼我就好。再回了小姑娘，下次见面，希望你已经足够强大。”

话音一落，万籁俱寂。任凭科伦娜如何寻觅，她也始终看不见半个人影，或许，这只是自己在疲惫和愤怒时产生的一点点幻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