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科普兰家宅的女仆们（下）

“将军。”

凯琳抓起象棋的皇后，不留情面地摆在了佩洛丝的国王的面前。

“哈哈，输给你了。”佩洛丝看了几眼棋局，轻轻地拨倒了国王。

“再来一局吧，凯琳。”

“抱歉，大小姐，今天就到这里吧。”

凯琳的拒绝礼貌而温柔，但是佩洛丝几乎不用通过心音，就能从她表情上的阴沉和执拗看出她内心介怀着什么。

“怎么了，凯琳？我可不是故意输的哦，今天你确实表现得......”

“不对。”

“......”

佩洛丝沉默了下来，而凯琳似乎变得更加焦虑了。

“大小姐，您的心很乱，对吗？”

佩洛丝的眼神先是楞了一愣，但随后很快便转变为了笑容。

“果然瞒不过你，凯琳，没关系的，最近经历的事情有点多而已。”

“真的吗？”

“真的。”

“可您的手为什么会颤抖？”

“稍微有些疲惫，昨天紧张了一些。”

“那您的棋路为什么会那么混乱？以往您总是喜欢用凌厉的进攻速战速决......”

“最近想换一下棋风，仅此而已，不必多虑。”

但这些解释显然并没有说服凯琳，她忽闪着蓝色的眼睛，谨慎却执着地盯着佩洛丝。

她这样的模样，令佩洛丝又心暖，又愧疚。好几次，佩洛丝都几乎想干脆向她和盘托出自己内心中的焦虑与不安，但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谢谢你的关心，凯琳，我最近确实遇上了一些烦心事，不过，这也算是成长所必须的，不需要担心，我会调整好心情的。”

一边说着，佩洛丝一边提起裙摆，优雅地站起了身。

“去花园走走吧，散散心，五月的阳光已经来了，蔷薇和百合盛开的日子要到了呢。”

“好，好，大小姐......”凯琳似乎依旧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牵住了佩洛丝伸出的手，两人就这样并肩地漫步，向着花园深处缓缓前行。

“那个，我们需要去花园里继续做好服侍的准备吗？”在墙角边站立待命，远远看到佩洛丝与凯琳起身走向了视线被树林遮蔽的花园，黛丝好奇地询问着珊娜。

“通常来说，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不会跟到花园里面的。”

“我可以询问一句为什么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是想问制度上的解释还是真实的解释呢？”

“唔，可以两个解释都告诉我吗？”

“好呀，没问题。制度上的解释就是，在大小姐独处的时候服侍大小姐，是贴身女仆的工作。凯琳是贴身女仆，所以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服侍大小姐是她的职责，所以与我们就没关系了，除非她主动要求我们协助。”

“那......真实的解释呢？”

“噗嗤，”还未开口，珊娜就捂住嘴笑了一声，“这个还用问吗，打扰主人约会的行为，肯定不是仆人该做的事啦~~”

“这个......”黛丝的脸一红，随后的心中却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怪异感觉。

“大小姐......真的和那个贴身女仆是恋人吗？”

“对于大小姐而言，绝对是，这个在这里是公开的秘密，”珊娜笑着说道，随后脸色却一转严肃，“但是这种问题可绝对不能对凯琳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不过，这里我是不是也可以问问为什么呢？”

“因为大小姐从来不信仰卡奥斯，所以她没有什么需要犹豫的事情，如今几乎从不掩饰自己喜欢凯琳的心情，但凯琳，却似乎还放不开，毕竟，她很虔诚嘛。哎，我反正是觉得，卡奥斯这种东西，没什么值得信的啦，呵，我反正不会为了圣典里的一句话就拒绝炽烈的感情哦~~”

“啊？所，所以，你也是喜欢女人的吗？”

“哈哈，这个倒不好说，”珊娜轻蔑地笑了笑，“但至少，我不喜欢男人，黛丝，你应该也不会对男人有什么好感吧？我听说朵拉女仆长和你交流了一次就决定了招收你，你是不是遭遇过什么呢？”

黛丝深深吸了口气，低下了头。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涌动，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男人，想起男人，黛丝首先会想到的自然是卢瑞亚家的那些男人们，他们除了噩梦，除了那个自己绝对不愿想起、一旦想起就会战栗惊惧的噩梦，什么都没有带给自己。

即使是生养自己的父亲，以及老家的亲人们，黛丝也实在是难以留下什么好印象。农夫家的女人们，一生的工作大概只有三件事：生育、抚养以及家务。自己的母亲几乎每年都要为自己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每次出生的是女孩时，自己的父亲就会愁眉苦脸，而如果生出了男孩，自己的父亲则会喜笑颜开。她很清楚自己在这个家庭并不能得到好脸色——从桌上随着弟弟数量的增加而分量越来越少的面包就能够感受到。每次，每次自己有弟弟或者哥哥不幸患病夭折时，自己的父亲都会喝廉价的麦酒喝个烂醉，用木棍拼命追打着自己，大骂“就是你这被魔鬼附身的婊子害死了我们家的男孩”。

啊，对了，男人们和女人们，好像都喜欢说自己“很漂亮”。漂亮是一件好事吗？或许是吧，因为黛丝见过的女人们，好像都想追求它。

可黛丝却从来不愿为此感到欣喜，因为这个词给自己带来的似乎只有灾厄。从小在村子里，那些男人们和男孩们，都喜欢向自己投来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神父也不待见自己，总是斥责自己在炎夏里没有给胸前围上更厚的布料；甚至，自己家里每当有男性成员死去的时候，葬礼上总会有不怀好意的闲言碎语，认为是自己“这头艳丽的魔女”害死了男性的亲人，久而久之，父亲也深信不疑。

所以当自己刚年满十六岁，恰逢暴跌的粮价令自己的父亲再也无力缴清应该付给卢瑞亚侯爵的土地租税的时候，收税的人说可以让自己去卢瑞亚侯爵家当女仆来用工资清缴税款时，自己的父亲简直是欣喜若狂，如释重负，而自己当时的心似乎也是快乐的，因为，自己好像，终于能为自己的家做出一点事了.......

黛丝从来没想过自己过去的人生有什么问题，大概也没想过未来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应该。

可为什么自己的眼中会含满泪水？为什么自己的心中会燃烧起火焰？自己来到科普兰家宅才十几个小时，是什么让自己变了呢？

“啊，是啊，原来女人也可以拒绝男人，原来，原来女人可以活得这样......这样精彩，这样自信，这样独立.....”

宽容而慷慨的女主人，友好的女仆同伴，优渥的待遇......这一切的到来宛若梦境一般，不，甚至是黛丝最美妙的梦境，也从来没幻想过这样的生活。

但，不仅仅是如此，不仅仅是这些令黛丝感觉幸福和向往。更令黛丝着迷的，是这里的空气。这座宅邸里没有男人的存在，对，没有半点男人的气息；而在这里的女人们，工作着，也生活着，她们并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更没有排挤彼此只为乞求某个男人的垂青......

如果是这样，那些“奇怪”的事情，自己又为何要介怀呢？或者说，这些事情，真的“奇怪”吗？

卢瑞亚家“正常”吗？嗯，确实很“正常”，有男人，也有女人，没有莫名其妙的魔法，也没有会杀人的大小姐。卢瑞亚家的男人都喜欢女人，而女人也喜欢男人。男人喜欢女人，所以卢瑞亚侯爵会对自己做出那样的兽行；女人喜欢男人，所以自己的女仆同伴们，不仅排斥自己，而且还有人妒忌自己，她们期待用自己的身体来吸引卢瑞亚家的男人们的注意与喜爱，她们咒诅自己，骂自己“不知廉耻”，骂自己“恶意勾引老爷”、“下贱”、“淫|荡”......当自己尝试向自己最亲密的闺蜜哭诉自己的愁苦时，得到的却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嫌弃表情，以及背叛——自己在那之后被投入卢瑞亚家的地牢，结结实实的吃了几天禁闭，挨了几顿鞭子；自己被放出来以后，也被故意安排最辛苦肮脏的工作......甚至，若不是昨天晚上，自己被安排加班打扫洗手间，自己也不会在那个命运的楼梯口撞见那一幕......

“‘正常’，真的‘正常’吗？”

黛丝不由自主地自语着，她呆立了许久，直到珊娜突然走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

“看得出来，你真的经历了许多，唉，我也一样，不过，能被这里收留，我还是应该谢谢我的命运啊！”

“我知道，我知道了，”黛丝擦了擦眼泪，腰杆也挺了起来，身体重新充满了精力，“珊娜，接下来，我们需要做什么呢？要不要整理这个花园？”

“确实要，整理花园其实是在这座宅邸里工作的主要任务之一，毕竟，这座花园的面积可超过了四十艾亩呢。”

“四十艾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黛丝还是被这个数字吃了一惊。

“是啊，不仅面积大，花还多呢，花朵的品种有几千种哦。大小姐的母亲非常喜欢花，大小姐也喜欢，凯琳也同样喜欢，所以我们总是会下大力气侍候这个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对啦，侍候花草的时候可要换一身衣服啊，要是穿着这身漂亮的女仆装去和泥土打交道，弄脏了可是很心疼的，你可不想这崭新的玛丽珍鞋踩满了泥巴吧？”

“嗯嗯，知道，谢谢！”

“好的，接下来，我们去两边的侧楼看看吧，先看看东侧楼，再看看西侧楼，科普兰家宅中总共就是这三幢建筑，各有各的功用哦~~”

“侧楼，嗯，我们女仆们的居室是在那里吗？”

在卢瑞亚家宅里，仆人们的居所，都挤在位于院落角落里的一幢小楼之中，平心而论，虽然拥挤狭小，但居住的环境不算糟糕，至少比起黛丝在农村的家而言要好得多。它干净整洁，也比较明亮，每个房间需要住四个人，但彼此还是能留下些属于私人的空间。最令黛丝满意的是，那里没有讨厌的跳蚤和臭虫，因为大家总会频繁地打扫它；床垫和被褥也是棉的，到了夏天则会垫上草，并且大家都会努力保持着被褥和床垫的清洁，绝不让它成为虫豸的繁衍场。

男仆和女仆们都挤在一幢楼里，虽然不会挤在相同的房间，但走廊上时不时遇见的那些男人们的目光还是经常令黛丝直起鸡皮疙瘩。当然，男仆和女仆的私人交往是严格禁止的，尽管有这样的禁令，但是还是有不少女仆和男仆会偷偷交往。黛丝也不是没有被某个英俊的男仆吸引过，但是只要触碰到对方盯着自己胸口的目光，内心中涌起的那种厌恶感就会让她望而却步......

既然在卢瑞亚侯爵家，偏房是留给仆人们的，想必在科普兰家宅也是如此吧？

“不是哦~~”珊娜的声音打断了黛丝的遐想。

“诶？”

“你刚才住的那个房间就是准备分配给你的住房啦，我的房间就在你隔壁~~对啦，如果你不想一个人独居一室的话，也可以申请室友，我可以打赌肯定有很多人想成为你的室友，哈哈哈！”

“什么？！这样......房间够用吗？”黛丝又吃了一惊。

“绰绰有余哦，知道吗，科普兰家宅的主楼有两百多间客房，但其实没什么客人会来这里，所以干脆就将其中的一半安排作为女仆们的住房了。当然，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这座宅邸的前主人，科伦娜·科普兰大人，喜欢让女仆们住在离自己更近的地方，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这点倒和她的女儿不太一样。”

黛丝长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待她平复心情后，这才想起了自己方才要问的问题。

“那，那么，这两幢侧楼，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西侧楼主要是礼堂和大厅，在宅邸里如果要举办什么主楼的大厅容纳不下的活动，就会放在那里举办，最典型的例子是凯琳的生日会。”

“凯琳的生日会？那大小姐的呢？”

“大小姐从不给自己办生日会，每年在她生日的时候她都会去探望母亲的坟墓。”

“.......那东侧楼呢？”

“东侧楼是个图书馆，里面有上百万本的藏书，当然，这只是这座宅邸里的藏书的一小部分。据说这宅邸还有个地下书库，那里的藏书传闻里不下千万，但我从来没去过，因为那是只有主人们和女仆长才有权进入的地方。”

“我，我大概明白了......”

“那就一起去看看吧，”珊娜热切地牵起了黛丝的手，赞扬道，“我发现你学习和理解的速度很快呢，肯定会是我们的好帮手！啊，不愧是大小姐，她看中的人肯定不会有差嘛~~”

“那，也就是说，我现在可以开始工作了？”

“女仆长的命令是让你今天先休息一天，还是不要刚来就违抗命令就比较好哦。而且若是没休息好，勉强自己工作也不会是好事。”

“好的，我明白了......”

加长的豪华轿车，在公路上飞驰着。晴朗的天气，柏油路上却是洁净无比，飞驰的车轮驶过的时候，只会扬起少量的尘埃。

在轿车的后座，两个男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

“比勒尔市长，你知道吗，你钻了对头的圈套了。”

“哎，我大概猜得出来。”

两个男人，一个矮胖，一个健壮。矮胖的那个愁眉苦脸，健壮的那个表情夸张，手舞足蹈。

“不是我说，比勒尔市长，我的老兄，”萨姆纳伯爵的脸板了板，严厉地说道，“你的政治嗅觉有待提高啊，这么明显的坑，你都跳了下去？”

“我没意识到啊，没想到这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坑。”

“因为时代变了啊，老兄，”萨姆纳伯爵叹了口气，“要是时间往前推十五年......不，哪怕是十年，这帮机油鬼闹事，都不会值得我们看上一眼。可现在不同了，你知道这帮机油鬼要是闹上一天事，咱们帝国得损失多少奥雷吗？”

“我知道，唉，我知道......”

“这次事情就是爱德华兹公爵暗中运作的，他和杜邦公爵早就沆瀣一气了，”萨姆纳伯爵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又粗又长的雪茄烟，手指一挥，窜出一小团火焰点燃了烟头，“艾尔德尔女士给我的消息，昨天的流血事件，是爱德华兹公爵故意制造的，他通过内政部命令警察下死手镇压，故意打死打伤和逮捕了一批女工，就是算准了会出今天的事。”

“咚！”比勒尔市长气得握紧拳头，狠狠地捶打了一下座位。

“我就知道西沃德这家伙没安好心！我这次非撤了他不可，正好也给那帮机油鬼点面子！”

“别忙着气，西沃德这人虽然热爱见风使舵，不过这次倒还真和克兰场没关系，”萨姆纳伯爵抽了口烟，吐着烟圈，悠悠地说道，“内政警察干的，知道吗，他们可拥有高于克兰场的指挥权......”

一听到“内政警察”，比勒尔市长的表情马上凝滞了。

“这帮家伙......哼！”

理论上，在帝都，警察统归克兰场管辖。克兰场是“奥古斯堡皇家警察厅”的俗称，它尊奉皇帝陛下的命令保卫帝都治安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其前身更是可以上溯到奥古斯大帝的时代。

然而作为帝国的首都，帝都的规矩自然与别处并不相同。内政部直属的内政警察，名义上只负责涉及帝国安全的重大事件，并不插手地方事务，但实际上，他们经常以“与帝国安全有关”为由，插手在帝都发生的许多事情。

对于他们的蛮横无理，历代帝都市长都愤愤不平，无奈作为一个地方官的他们，实在是没有实力同内政部相抗衡。

而帝国的内政部，名义上须由执政官任命，但实际上却是爱德华兹家族的自留地。这个控制着帝国陆军部的古老家族，与教会有着十分良好的关系，也世代掌握着内政部的权柄。即使是如今黄党执政，身为蓝党的他们难以为所欲为，但他们总喜欢在任何时候见缝插针地使用上自己的力量。

“你已经讨厌他们许久了吧，这次其实是一个机会啊，一个好好让他们出洋相的机会。”

“这......从何说起？”

萨姆纳伯爵猛地掐灭了手上的烟头，对着比勒尔市长做了个“过来”的手势，比勒尔市长马上会意，将耳朵凑到了萨姆纳伯爵的嘴边。

“最近，你不是对内政部那个管辖权释法非常不满吗？那个法案剥夺了市政厅对皇家领地的管辖权，那可是让你的权力大打折扣了啊。”

“嗯，嗯。”比勒尔市长点了点头。

“他们既然干得出这种事，你也要来个反其道而行之，竞技广场不是皇家领地吗？按照这个释法，你根本没必要管那里。”

“妙，妙啊！哈哈哈哈哈哈！”听到了这番言语，比勒尔市长登时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地大笑了起来。

“嘿嘿，我来教你怎么做，这次可一定要让内政部那帮家伙好好吃点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