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钻石海岸的风波（下）

私人轿车疾驰在雨中的道路上，轮胎卷起了一阵阵水花。

后座上，佩洛丝两眼微闭，轻轻靠在凯琳的肩膀上。凯琳只感受得到她的体温，却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

“凯琳，你愿意吗？”佩洛丝的口中忽然呢喃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大小姐？”

佩洛丝的双手小鸟依人般地抱住了凯琳的一条手臂。

“陪我，凯琳，和我一起去见那些人。”

她的手有些冰冷，甚至还，有一些发抖。

“大小姐，可是，这么严肃的场合，一介仆人……”凯琳感到有些惊诧。她虽然没有看过安娜贝拉那封信函上的内容，但却也猜得到些许。能让安娜贝拉表现得如此严肃郑重的场合，来的人大概只有“那个人”和帝国的高官吧。

这样的场合是身为女仆的自己不应该涉足的，凯琳很明白身为一介女仆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就是不去窥探主人的私密，不出现在不合身份的场所。

“我可以信任你吗？”佩洛丝的手抱得更紧了。

“当然！”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凯琳稍稍愣了一下，但很快又自信而坚定地回答了它。

“那就不要拒绝，”佩洛丝的身子放松地靠在凯琳身上，几乎都要倒在了她的怀里，“不论你认为自己是女仆，还是其它的什么身份，我永远会信任你，就像……就像一个妹妹信任她的姐姐那样。就算把我的心交给你，我也愿意。”

佩洛丝的身体与凯琳靠得更紧了，如百合花般馨香的体香迅速占据了凯琳的每一处嗅觉细胞。

凯琳忽然感觉现在的这一幕场景，许久未见，却又似曾相识。那是在科伦娜还在世的时候，如果她在家，年幼的佩洛丝每当学习和训练疲惫了都会这样靠在自己的母亲身上，轻轻扭动着身体，像小奶猫一样渴求着爱抚。

这是…..在撒娇？自己的主人，在向自己撒娇？

“不…...不行，再这样下去…..”

凯琳的身体又涌起了那种难受的感觉，那种心头如电流流过，周身似烈火炙烤般的感觉。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萌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一种想把她狠狠抱在怀里亲吻的冲动。

“我…..我同意，大小姐，我一定服从您的所有命令……大小姐？”

并没有人答话。

“大小姐，怎……？”

转头一看，只见靠在自己身上的佩洛丝，此时已经静静地睡着了。

“真美。”

看到熟睡中的佩洛丝，凯琳心中首先浮现的竟然是这样的感慨。

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看到佩洛丝的睡颜了呢？整整一个月？还是更久？

暌违许久，但却因此而更加为这份美丽而震撼。

男人们因为科伦娜的才华而恐惧，却又因为她的美丽而痴狂——而佩洛丝，也完美地继承了这二者。作为一个尚未发育的孩童，佩洛丝的身体既不窈窕，也不成熟，而是轻盈、娇弱而瘦小，“完美”、“可爱”，这是最适合用来形容她的词。她就像那《圣典》中刻画的天使，纯洁而无瑕，无论是头发、皮肤还是面容，都如同艺术品般精美而高贵，她的存在仿佛就是在向这个世界证明人类的美，证明那些名画中的美，并不仅仅是艺术家的夸张，而是真真切切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恶劣的作息和饮食似乎并没有在她的外表上显出印记，反倒令她那原本就娇小的身躯更增添了几分令人心疼的柔弱与病态之美。

佩洛丝那坚毅、热情，宛若喷薄着烈火的眼神总会令人忘记她的年龄与身形，但凯琳明白，也只有凯琳才明白，一旦闭上了眼睛，自己的大小姐，也不过是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失去了挚爱的母亲的，娇弱而柔软的小女孩。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亲近，让自己失去了对主人本应有的尊敬吧，凯琳在心中不断埋怨着自己，提醒着自己不要逾越那条不可逾越的界限，因为如果她不努力克制自己，现在的她，真的有股想把这个可爱的尤物像布娃娃般好好抱在怀里爱抚的冲动。

“好好休息吧，大小姐，您，太不注意照顾自己了……”

凯琳心疼地抚摸着佩洛丝的脸颊，也许是那柔软的手感实在是令人上瘾而沉溺，她忍不住又抚摸了几下。

而熟睡中的佩洛丝，嘴角也微微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看起来，这个梦境，一定很香甜吧。

“……”

“……”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刚走进来的佩洛丝直直盯着范西塔特公爵，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初看到佩洛丝的范西塔特公爵显得十分激动，甚至想站起来迎接她，可看到她的表情之后，又黯然地坐了回去。

安娜贝拉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佩洛丝，转过头来看向范西塔特公爵时，眼神中却满含着不屑和嘲弄。

这三人是房间里的漩涡中心，而在这中心之外的三人，朗斯代尔执政官、艾奇逊公爵和凯琳，则表现得非常不自在。朗斯代尔执政官不安地搓着手，茫然无措；艾奇逊公爵的脸色十分尴尬，他看了看佩洛丝又看了看范西塔特公爵，似乎在担忧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凯琳更是十分紧张，当看到范西塔特公爵和朗斯代尔执政官时甚至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像其它女仆那样守在门外，只是，佩洛丝的手始终握着她，不肯松开，感受着佩洛丝的手的冰冷与颤抖，凯琳最终咬着牙决定让自己陪在自己的主人身边。

“因为我已经决定将科伦娜财团的控制权交还给佩洛丝，所以这次购买债券的事宜，需要她在场给出决定，”最后是安娜贝拉的话语打破了这难忍的尴尬，“她已经成长了，而从现在开始，我会逐渐从决策的位置上离开。”

“佩洛丝，我……”

范西塔特公爵丝毫没有理会安娜贝拉的话语，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佩洛丝的身上，像是一个与挚爱的女儿别离许久的父亲按捺着重逢的喜悦与激动一般。

“范西塔特公爵，如果希望今天之内能谈妥这件事的话，最好不要节外生枝，谈一些和生意无关的事，”安娜贝拉轻蔑地瞟了范西塔特公爵一眼，“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我们依旧是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不是吗？”

“对……对。”被这番冰冷的话语当头一棒，让范西塔特公爵冷静了下来，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所以，这次过来是想让我决定购买战争债券的事宜，对吗？”佩洛丝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随意坐在了一张空着的沙发上，凯琳则坐在了她的身边。她始终没有松开牵着凯琳的手，两人在互相的紧握中传递着彼此的力量。

“是的，希望科普兰小姐和艾奇逊公爵大人愿意慷慨相助，帮助帝国捍卫领土。”

佩洛丝扫视着先前在房间里的三个人，努力在他们的内心中读取着信息。

“我大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了，诸位，”佩洛丝在心中细细盘算了一番，与安娜贝拉目光一对，马上有了主意，那稚气未脱的脸蛋上突然浮现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朗斯代尔叔叔，您希望我购买五十万奥雷的战争债券，对吗？”

“对，希望能解燃眉之急……”

“但也仅仅是燃眉之急而已了，相信我，之后您必须要举更多债的。我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告诉过我，岭萨战争中政府最初发行了二十万奥雷的债券，可到了最后，举债的额度超过了三百万奥雷。”

“女……佩洛丝啊，这个，大可不必担心，”范西塔特公爵开了口，“在我们取得辉煌的胜利之后，岭萨方面支付的赔款是这个数字的十倍以上。”

“前提是‘辉煌的胜利’，不是吗？恕我直言，我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并没有那么乐观，朗斯代尔叔叔，您现在是帝国的执政官，在您看来，帝国赢下这场战争的概率是多少？另外,”佩洛丝又把目光转向范西塔特公爵，瞪了他一眼，“请范西塔特公爵大人不要直呼一位女士的名字，这样显得很失礼。”

“我们一定努力……努力打赢这场战争。”

“这句话请您对那些要启程远征的士兵说，那样比较合适，可我现在需要的可不是什么口号，我只需要结果，”佩洛丝的声线稚气甜美，吐露出的话语却是句句斩钉截铁，“朗斯代尔叔叔，我希望您能作为执政官，代表帝国政府给我一项保证，保证帝国即使在战争中失败，也会如数如期偿还债务。”

“我们没有失败的余裕，佩洛丝，”朗斯代尔的额头上有些冒汗，“如果这场战争帝国失败了，在钻石海岸的金矿和钻石矿都会落入瓦卢杰人手里，对你们来说损失……”

“那如果我们既损失了矿山，还遇上了坏账，损失难道不是更大吗？”佩洛丝毫不留情地驳斥了朗斯代尔的话。

“这……这个……”朗斯代尔被这通凌厉的诘问弄得哑口无言，他用求助似的眼光看向范西塔特公爵。

“佩……科普兰小姐，”范西塔特公爵连忙开口劝说道，“你不愧是继承了你母亲的天赋，无论是魔法还是商业上的头脑。但是，科普兰小姐，如果你有更丰富的经验，应该可以把帐算得更精细些，比如，虽然购买帝国的战争债券是会遭遇一些风险，但是如果帝国因为筹资不足而输掉了战争，岂不是百分之百要面临矿山丢失的风险……”

“感谢您的赞扬，范西塔特公爵大人，不过我希望，您在计算投资时可以把帐算得比精细更精细一些，”佩洛丝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我虽然年纪尚幼，但我也知道冲动的代价是会很大的，比如说，如果我出于冲动，听了您的话认购了帝国的债券，接下来如果战局不利，帝国再找我要求更多的债券，我买不买？如果我买了，接下来是更多、更多、更多的债券呢？最后是不是打算，在我输掉矿山的同时，相当于这些矿山价值的债券也同时变了废纸？您觉得我应该跳这个泥潭吗？”

“这……”范西塔特公爵沉默了下来，低着头盘算着什么。安娜贝拉则朝着佩洛丝点了点头，投来了一个赞许的微笑。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解决，”眼见房间里的气氛又陷入了尴尬，艾奇逊公爵清了清嗓子，设法为众人解着围，“帝国政府可以对这些债券提供一定的担保，来保证，对它们的可偿还性……比如说，西扎兰达行省的矿税……”

“不行，”佩洛丝的话语依旧丝毫不客气，“西扎兰达行省的矿税来源几乎全部在钻石海岸，如果战争输了这个担保还有什么价值？要抵押，请把霍拉桑行省的矿税拿出来抵押，只有它才付得起这场战争的价格。”

范西塔特公爵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终于朝着朗斯代尔点了点头。

“好，好……”朗斯代尔勉强挤着微笑，由于笑得太过勉强，令他那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了，“既然如此，我们算是达成协议了？”

“不，两百万奥雷。”

“什么？”朗斯代尔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范西塔特公爵猛地抬起了头，就连安娜贝拉和艾奇逊公爵也瞪大了眼睛。

“三百万奥雷根本打不赢这场战争，我希望帝国政府第一批的债券发行额提高到四百万奥雷，我会认购其中的两百万，”佩洛丝闪着邪魅而狡黠的眼神，说道，“另外我希望与帝国政府达成协议，之后在这场战争中无论发行多少战争债券，我们科伦娜财团都会认购其中的一半，作为这个交易的担保，我希望帝国政府给予‘谢舍尔’矿业投资集团西扎兰达行省和霍拉桑行省的免税特许经营权，为期二十年。帝国政府愿不愿意给我这个保证？”

朗斯代尔执政官咽了一口口水。

这真的是一个无比巨大的诱惑，有了科伦娜财团近乎无穷尽的金弹支持，以帝国的国力，这场战争根本就没有失败的可能，而如果这场战争大获全胜，在崇尚军功的帝国，朗斯代尔执政官的声名也会水涨船高，这绝对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只是这也是一个甜蜜的陷阱，如果同意了这笔交易，不仅帝国会向科伦娜财团欠下大笔债务，而且还需要付出两大海外行省的免税特许经营权。这两大海外行省都是新开发不久，潜在矿脉数不胜数的香饽饽，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它们，自己把它们向科普兰家全盘端上，元老院的其它人会怎么看，会不会……

“放心，朗斯代尔叔叔，我也不想让您太为难，”未等朗斯代尔继续犹豫，佩洛丝马上就开了口，“我只会要求‘谢舍尔’矿业投资集团目前正在经营的矿种，至于其余矿种，我们无意涉足，也自然无意要求。”

“那……那真是感激不尽了，”朗斯代尔用手巾擦了擦汗，不住地应承着，“那么，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没问题，一言为定。”

几人互相交换了誓约，敲定了交易的细节，原本尴尬的会谈，结束得却意外地轻松。

“真是个不得了的人啊，不愧是科伦娜的女儿……”走出科伦娜私宅，朗斯代尔不住地感慨着，“安娜贝拉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可我感觉，科普兰小姐……更难对付。她也许并不老成，但是她实在是太过聪明，聪明到经验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我知道她的优秀，但……她能够这么快就比肩科伦娜，这是我没能想象的……”范西塔特公爵不住感慨着，英俊的眼神中满是慈爱与不舍，“唉！如果我那几个姓范西塔特的儿子，加起来，能比得上她的四分之一，那该有多好！”

“可惜了啊，她是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未来……”

“这点，倒是注定的，因为科伦娜只想要个女孩。”

“为……为什么？”朗斯代尔听到这里吃了一惊。

“她说过，只有女孩才能继承她，才能超越她。”

范西塔特公爵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她和凯琳，依旧是那么亲密啊，难道……”

方才在房间里，他不止注意着佩洛丝，还注意着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人——她的贴身女仆，凯琳。佩洛丝不仅堂而皇之地把凯琳带了进来，两人平起平坐地坐在一起，而且，在谈判的全程，佩洛丝都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刻都没有放松。

范西塔特知道凯琳现在已经不再是女仆的身份，而是被安娜贝拉认作了继女，但即使是这样，佩洛丝和她，也亲密得太异乎寻常了。

“连这点也继承了你吗，科伦娜？”范西塔特闭着眼，皱着眉，摇着头。

另一边，在科伦娜私宅里，余下的三人，却并没有急着离开房间。

“大小姐？”凯琳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佩洛丝正虚弱地倒在她的怀里，浑身冰冷，面色煞白。

“我没事……没事……就是今天用脑有些过度而已……”

靠在凯琳怀里深吸了几口气，佩洛丝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不过她似乎并没有打算直起身，反倒更加偎依在了凯琳身上。

“明天……要不要向学校请假？”

“然后你也一起请假？”

“嗯，因为……我不能把大小姐一个人扔在家里……”

“可你最喜欢学校，最喜欢同学，不是吗？”

“但，我的职责……”

“所以我不会请假，”佩洛丝努力地坐起了身，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健康而充满着活力，“你因为你的身体，已经被困在家里太多次了，我不能让你失去你最珍视的时光，而且——”

她望着凯琳，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我只是累了点，可没到没法去学校的程度，学生会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嗯，嗯……”

凯琳的脸上浮现了几丝羞赧的红晕。

“还有，”转过头来，佩洛丝看向了安娜贝拉，“阿姨，听说谢舍尔在钻石海岸的矿山出现了矿工暴动？这是怎么回事，是他们有什么不满吗？”

“嗯，他们希望能提高工资，减少劳动时间，虽然…..”

“在那边的矿山，每天是几班？”

“两班。”

“两班？所以他们每天需要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

“嗯，是这样。”

“那工资呢？我们给那里的工人开出的工资是多少？”

“每月十个舍客勒。”

“十个舍客勒？还不到帝都这边工厂的四分之一？？”

“佩洛丝，在当地这已经是不菲的收入了，钻石海岸的矿山雇佣的都是当地人，一个舍客勒就够这些黑肤色的人阔绰地生活许久……”

“我们难道不能给更多吗？不能换成三班吗？”

“不能，孩子，帝国对钻石矿和金矿一向课以重税，而矿山需要雇佣的工人非常多，如果再提高工资，我们的利润就几乎没有了。而且，谢舍尔的股权不止我们一家，我们还需要其它股东同样点头…..”

“那现在我们的税取消了，不是吗？”佩洛丝咬着牙撇了撇嘴，“而且，当暴动发生以后，谢舍尔在那边的损失，也够说服其它人了吧？”

“没问题，”安娜贝拉点着头，“我很快就会着手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