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伪元素
“好啊,那就让我们决一死战吧!”
望着面前的书山,佩洛丝咬了咬牙,一头扎了进去。
这段时间以来,佩洛丝在面对蜂拥而至的全新知识的时候,向来不吝穷尽自己的心智。她的大脑几乎不止歇地高速运作着,废寝而忘食。
但是,今天这个夜晚,佩洛丝的行为显得格外癫狂。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大脑始终保持高速的运转,片刻也不停歇,宛若正经历一场疯狂的逃亡。
她当然不敢停歇,因为只要一停歇,自己就会想到方才发生的事,然后,就会被海啸般的愧疚感吞噬。
“我到底是干了什么?我,怎么能,怎么能对凯琳那么说话呢,怎么能那么逼迫她呢?佩洛丝,你到底想对她做什么?你是想拯救她,还是想催她快些去死?”
佩洛丝根本不敢去细想,细想此刻的凯琳是怎样,细想自己说了那些话以后,凯琳该如何自处。她只感觉到内心升腾的烈火无法稍稍缓和,心痛如刀绞,也许只有把头脑沉浸在对未知世界的探索这种,才能让自己的心稍稍缓和些许,因为,这样,至少能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是要拯救凯琳的。
况且,如今,也是应该集中精力的时候了。
《海拉法典》的第一道方程的解出,切切实实地打开了认知的大门,令佩洛丝感觉一直以来蒙在自己眼中的迷雾似乎散去了许多。先前只是模糊的猜测,先前只是感性感悟的规律,如今一件件地得到了核算与证实。
尤其是魔法熔炉,自己母亲最伟大的发明,它们之间的规律,那一丝又一丝的蛛丝马迹,逐渐开始被佩洛丝所掌握了。
一旦让自己的头脑摆脱了卡奥斯魔法的框架的束缚,大胆地踏入“暗黑之邪法”的领域,佩洛丝便感觉自己的思维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自由却危机四伏的草原上尽情驰骋。
“既然,无论是魔力熔炉的框架,还是《海拉法典》的方程,互相之间同属一个系统,那么只要能解算出这个系统的规律,一定能推导出我想得到的答案。”望着手中那一摞摞的数据和图表,看着眼前由魔法构建的立体坐标系上的图案,佩洛丝在心中思忖着。
想攻克剩下的两道方程,最大的倚仗便是从第一道方程中探知的解,然而,这段时间以来,佩洛丝在这方面却是一筹莫展,毫无突破。
尽管自己手头上有已知的解,也有许多已总结的规律,但是,第二道和第三道方程,处于比第一道方程更高的位阶。仅仅凭借自己在第一道方程中探究出的规律是远远不够的,这就好比一个瀑布,瀑布上方的事物可以很轻松地坠落下来,可瀑布下方的事物却不可能自然而然地溯回上去。
“凯丹”系列熔炉的情况,也是一样。佩洛丝成功推算出了“凯丹I”型熔炉的魔法框架,但更先进的“凯丹II”和“凯丹III”型魔力熔炉的奥妙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我的母亲......当初到底是如何发明它们的呢?”
佩洛丝本能地自语,但其实内心中十分清楚真正的答案。
既然在瀑布的底端不可能回溯到瀑布的顶端,那么正确的道路绝对不是沿着峭壁往上攀爬,而是在空中高高在上地俯瞰。只有掌握了整个魔法体系的规律,再遵照这些规律自上而下地推导,才能如同高屋建瓴般事半功倍,摧枯拉朽。
明明该走的道路就在自己眼前,但为什么,自己就是迈不开步伐呢?
佩洛丝绞尽脑汁,苦苦地思索着。
自己的思维一定还是欠缺了什么——或许是一丝灵感,一次顿悟——才会令自己踟蹰不前,难以找寻眼前的路。
但其实,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是理所应当的。离开了卡奥斯魔法的既有框架,前方的道路虽然宽广自由,却再也没有了可供仰仗的信标。自己在其中探索,自然如同迷失在旷野中一般,看似无拘无束,却迈不开任何步伐。
“我不能这样,我的母亲绝对不是这样研究的,”思索到了这里,佩洛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规律一定是有的,不可能毫无头绪。”
但自己苦苦追寻的头绪,又从何谈起呢?
事实上,这样的迷惘,已经困扰了佩洛丝多日,令她思绪茫然,令她内心焦虑。
也许,今天自己在凯琳面前的失态和不理智,正是起源于这样的迷惘吧!
无论如何也想逃离今天的失态,逃离今天对凯琳的伤害,逃离自己的愧疚,可绕了一圈,思绪却还是转了回来。迟迟无法得到突破的佩洛丝终归还是想起了凯琳,那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那声音在耳旁萦绕不惜,那怀抱与温暖,更是令人沉溺。
“凯琳......凯琳......”
佩洛丝不禁悲从中来,痛苦地低下了头。
她应该向凯琳道歉,应该好好陪在她身边,安抚她那颗因为自己的不理智而受伤的心,而不是躲在这里,空自面对这如山案牍,却一筹莫展,虚度光阴。
说好了要拯救她,这般逃避又是以何理由?
泪水在眼中流淌,顺着下颌滴在了裙摆上,今天自己真的是太过失态,就连哭泣也进行得太多了。母亲曾经的教诲似乎已经被抛诸脑后,佩洛丝完全放弃了内心的意志与防线,仅仅凭籍着本能,做着自己本能驱使的事。
女孩是不能哭的,因为哭泣只是软弱无能的表现。男人们之所以总是能宽容女孩的哭泣,却不允许男孩的哭泣,就是因为他们要把刚强留给自己,把软弱扔给女人,让女人只懂得哭,不懂得站起来去行动。
这是母亲教诲过的道理,可佩洛丝,却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了这样的道理了。
自己就是软弱,就是无力,就是本能地热爱哭泣。哭泣是多舒服的事情啊,内心郁结得都快要炸开的时候,只有放声大哭一场,才能让自己的心情舒爽不是吗?
可是然后呢?自己心情舒爽了就可以,对吗?
佩洛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徐徐地抬起头来,缓缓地止住了悲泣。
没错,母亲的教诲是没错的,哭泣什么都不能改变。哭泣能让凯琳抛下成见与纠结,立刻接受自己的爱意吗?哭泣能让自己突破眼前的难关,找到拯救凯琳生命的路吗?哭泣能让这个世界改变,让女人不再居于男人之下,让任何的爱都可以自由地决定吗?
都不能。
“不能再虚度光阴了,佩洛丝,你必须抬起头来,”想到这里,佩洛丝摸出丝帕,狠狠地抹尽了泪滴,“你没有错,佩洛丝,你没有错,凯琳之所以无法接受你的爱,难道不是因为她的信仰和自幼受到的教育吗?喜欢上她并不是你的错,她所遭遇的痛苦,也并不是你造成的,你的任务,不止是要她意识到你的感情,还要她意识到自己的真心,冲破这个世界的虚伪,不是吗?”
自言自语地打着气,佩洛丝彻底振作了起来,内心的郁结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澄澈的清流,在心房中欢快地流淌。
她抓起笔,正打算演算,可忽然之间,她意识到了什么,一道灵感顿时如同电流一般地灌入了她的大脑。
“等等,虚伪?虚伪的世界?”
一直以来,世界上都在宣传一个道理,男人只能喜欢女人,女人只能喜欢男人,同性之间的爱,是错误的,不道德的,是为神所咒诅的。这条道理被广泛地认可,甚至被写入了“十条诫命”,成为了万众遵循的准则。
但佩洛丝当然很清楚它是虚伪的,是错误的。自己是一个女孩,喜欢同为女孩的凯琳;自己还见到过许多人,无论是伊薇特还是莎伦还是阿曼达,她们都喜欢女孩,她们都是善良而正直的人;甚至,自己的母亲,自己无比挚爱的母亲,真正的恋人也是女性,就是自己的安娜贝拉阿姨。
这样的爱不仅绝非不道德,反而,格外地甘甜而澄澈,让人不仅想起雅兰人所崇尚的一种名为“高山百合”的花,它在寒冷与稀薄的空气中盛开,却开得如此地美丽而圣洁。
但,既然爱是对的,诫命是虚伪的,那么,虚伪的诫命,仅仅只有这一条吗?
“诫命八,行光明之正法,使四元素之自然法,勿使暗邪之恶法.......”
佩洛丝下意识地吟诵起了这条诫命,越吟诵,心中便越明晰。
“对,虚伪,没错,虚伪。”
既然有卡奥斯的“自然”的、“正常”的元素,那么,肯定会有“邪恶”的,“变态”的元素,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想到这,佩洛丝顿时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她激动得大喊。
“暗邪之恶法”当然有规律,有非常丰富的规律。卡奥斯魔法有的,它都会有,只不过,会是被常人认为“邪恶”、“虚伪”的那一面。卡奥斯魔法有光,“暗邪之恶法”会有“伪光”;卡奥斯魔法有地,“暗邪之恶法”会有“伪地”.......以此类推,“伪风”、“伪水”、“伪火”都会有。
唯独“暗”这个元素,大概会是例外中的例外。暗元素并非等同于“暗邪之恶法”,也不是什么神秘而危险的存在,在卡奥斯魔法体系里,“光”是万物的起源,所有元素的源头,而“暗”则与“光”对应,是光芒投下的影子,“光”的另一面,表现在具体的魔法上便是巫术。
然而,既然诫命是虚伪的,事实恐怕刚好是相反的。在真正的“暗邪之恶法”里,应该“暗”才是万物的起源,才是元素的母亲。光由暗而生,如同浩瀚的黑色夜空中镶嵌的点点星光。在世界被创造,光明出现之前,恐怕是那厚重深邃的黑暗,才真正地支配着从亘古延续而来的一切。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想到这里,佩洛丝马上提起了笔,笔尖在稿纸上点了个点,却又停住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在犹豫着什么,但最终,咬了咬牙,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知道这样的研究方式,一旦开始,就不可能中止;她知道这条道路,一旦走下去,就不可能回头,然而,她还是必须前行,就算是无数次地意识到危险,无数次地接受到警告,她依旧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因为,路的另一边,有个人正等着她去拯救。
“凯琳,你知道吗?今天对你说的是气话,”一边奋笔疾书,佩洛丝一边自语道,“你是我的女仆、姐姐还是恋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到底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看到你活下来,想看到你还能呼吸、还能言语、还能微笑、还能行走、还能挥手,仅此而已,我就可以满足了。”
“但是,我这个人啊,可是很叛逆的,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如果你真的想接受我的感情,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因为别的什么而违逆自己的心意。我会和你订立誓约,和你一起穿上最漂亮的婚纱,和你一起牵着手,走进婚姻——有没有神父为我们主持,有没有人群为我们祝福,都无所谓,但,我一定要让这个世界看到我们的爱。”
一想到有朝一日走入婚礼时的样子,佩洛丝的目光中满溢着幸福与憧憬,脸色也变得无比地温柔而可爱了起来。
“马上我就要到十三岁,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快十四岁了,呵呵,到了那个时候,麻烦的家伙就该找上门来了吧?”
帝国的贵族女孩,通常会在年满十四岁时开始走入社交界,订婚的邀约也大概就会在这个时候接踵而至。绝大部分的父亲会在不久之后就决定好自己女儿的订婚对象,一个女孩的一生通常在这一时刻便会注定了。
当然,有的女孩会反抗,有的父亲也会不急于为自己的女儿作出决定,但是,这些尝试都大抵离不开一番挣扎与冲突。佩洛丝并没有法律意义上的父亲,更不会有人去替她决定未来,但是,仅仅是想到那些雪片般涌来的邀约与那些未曾谋面的男人们的面孔,就足够令她反胃了。
“我早晚会向世人证明我们之间的爱的,只要你愿意接受它,不过,在那之前——”
她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书山,咬了咬牙,笑了笑。
“我会先战胜你们。”
“怎么了,凯琳?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啊……”
餐厅中,凯琳呆呆地坐在原位,眼神依旧停留在佩洛丝的身影远去的方向。她并没有恸哭,也没有焦虑,只是面无表情地,任凭泪水无声地落下。
她感到呼吸困难,浑身无力,一动也不想动,却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几个年轻的女仆,连同仙蒂一道,都赶到了她的身边,陪伴着她,宽慰着她。仙蒂还小心翼翼地准备好了药箱,举起魔杖细细检查着凯琳的身体状况,生怕她的身体有那么一丁点闪失。
“大小姐,我……我…….”
凯琳张了张嘴,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口里却无语凝噎。
她的心绪,混乱到连自己都不知如何为好。情感、责任、与信仰,在心中不断地翻滚着,如同在沸水里浮沉。
自己对大小姐,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两个人,以后,到底该如何相处?
其实凯琳早该明白了,在那一天,大小姐亲口承认了对自己的感情时,自己就该明白了。大小姐对自己是如此地恩重如山,又如此地亲密无间,这样的一份情感与羁绊,早已超越了主仆这样的关系能承载的极限。
“我准备好的付出,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仆人吗?”
仆人这个词语,实在是太过轻盈,轻盈到无法承担任何一份多余的恩惠。
除了回应大小姐的感情,自己还可能有别的选择吗?
“可是……”
可是,这样一份感情,又太难回应了。
如果大小姐是个男人,这样的回应绝对不需要犹豫;如果自己是个男人,这样的回应也绝对不需要犹豫。但,两个女人的感情意味着什么,凯琳的心中一直非常清楚。这意味着同这个世界的所有目光敌对,意味着向约定俗成的规矩开战,意味着……对卡奥斯的彻底背叛与亵渎。
类似的案例不是没有,无论是大小姐的母亲与安娜贝拉,还是死去的萝拉与莎伦,还是自己所熟识的伊薇特与艾莉西娅,还是大小姐前不久才给予恩惠的阿曼达与梅瑞狄斯……她们都是女人,她们都深爱着彼此。
但自己呢?自己可以这样地决绝吗?卡奥斯会宽恕自己的亵渎吗?会因此惩罚自己与大小姐吗?至少,目前为止,凯琳并没有看到谁能真正躲过卡奥斯的愤怒。萝拉和莎伦,最后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终结了彼此的生命,携手奔赴了地狱;大小姐的母亲,最终英年早逝,身边所有人都传说,她正是因为亵渎卡奥斯,背弃诫命,才会在风华正茂时溘然长逝,留下年幼的女儿和孤独的伴侣,这正是,“报应”。
自己这个生命如风中之烛的残破躯壳不值得去吝惜,但大小姐呢?她拥有如此辉煌而光明的人生,也要为自己所累吗?
这样的困扰一直在凯琳的心中久久徘徊,扰乱着她的思绪与理智,令她久久难以下定决心。
况且,还有一件事,也令凯琳无法迈出步伐,那就是她挚爱的祖父——一个虔诚的教徒,一个德高望重的神父。她非常清楚,自己的祖父万不可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爱,他一定既会悲痛欲绝,也会怒不可遏。
“我……真的要,让他伤心吗?”
自己那死去的父母,也绝对不希望自己如此亵渎威尔斯和科普兰这两个姓氏的吧?即使法律上自己已经过继给了安娜贝拉,但是情感上,自己真的抛弃得了自己的家人吗?
凯琳曾无数次地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为何没能在遇见佩洛丝之前便死去,但这样无奈且无用的怨恨毫无意义。她很明白,有些事情,自己是必须面对,必须作出决定的。
一边是大小姐,一边是卡奥斯与家人,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一边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还是应该,应该去喜欢大小姐……吧?”
实在是做不出决定,但若扪心自问,自己还是更想去喜欢佩洛丝,至少,凯琳很清楚每次拥抱着她时,自己的心中那难以压抑的欣喜与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