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Night Walk（中）

将用冷水浸透的湿毛巾抹在自己脸上，佩洛丝浑身打了个冷战。

她只觉得一股恶寒在身体里游弋，似乎连自己的意识也变得冰冷了。

这并不是正常的事情，在这个夏日将近的春末，在以魔法保持着恒温的地下书库，环境温暖而干爽宜人，断不会有这种刺骨的冰寒。

“大概是今天有点疲惫了吧，”一边继续在稿纸上修改比对着羊皮卷上的数字与术式方程，佩洛丝一边在心底自语着，“也许还稍微有些着凉。”

没事，无非就是发烧而已，比起凯琳遭遇的病痛，这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简直连哼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而自己手上的研究，却到了容不得片刻休息的关键时刻。

思路已然洞开，但前路却依旧漫漫。佩洛丝所面临的是一个远比传统的卡奥斯魔法更加宽广宏大的体系，她很明白，自己绝对没有轻懈和不谨慎的空间。

帝国的俗话说，一个勤奋的愚人要胜过一个聪明的智者，但佩洛丝对这句话的感受就是——非常实用的鼓舞人心的谎言。如果自己想探索的难题用勤奋就可以解决，那真的是这个世界打算赐福于自己了。

佩洛丝必须要聪明，而且要……更多的聪明，或者说，智商。

“我还是太愚钝了，”佩洛丝懊恼地思考着，“如果，如果我能有母亲那样的智慧，那该多好啊！”

母亲，美丽的，敬爱的，而又令人无比怀念的母亲。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智者，拥有仿佛无穷无尽的智慧。佩洛丝十分相信，如果自己的母亲仍在人世，她的智慧，一定可以成为此刻的自己最耀眼的指引。只要在母亲身边，佩洛丝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啪！”

用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佩洛丝让自己的思绪冷却了下来。

“不会再有光了，只有黑暗里的苦行。”

继续这样妄想下去，接下来就是睡倒在梦乡之中，一个晚上就虚度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但是光清醒也没有意义……我必须努力变得更聪明一些…….”

自己对“暗黑之邪法”的研究与发现越多，灵感越多，就越是感受到，这完全是一场单独考验头脑的挑战。自从思考出像搭积木一般拆分体系进行重构的方法以后，佩洛丝感觉自己所消耗的脑力几乎呈几何级数增长。她必须在纷繁芜杂的数字与数据之中，以高超的智慧精确地发现其中的规律，然后再努力构建新的框架，仿佛在进行一场宏大的数独游戏与图形游戏一般。

她更发现，变量与维度增加的速度，已经超越了自己想象力的极限。先前自己还能用魔法构筑的函数图像来验证自己的猜测，但采用新思路后，变量也变得更多了，当变量增加到了四个甚至五个的时候，构建图像去分析已经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自己的大脑必须在一堆又一堆的无形的数字中探求自己要找寻的东西。

感谢约五十年前某位英年早逝的伟大魔法师的发明，佩洛丝如今还有可以应对这些数字的数学工具。

但如果复杂程度继续这样扩增下去，现有的数学工具大概也要变得捉襟见肘了，但发明新的数学规律，毫无疑问，自己目前的学识与头脑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佩洛丝不得不又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些基础知识的学习上，数学、语言、还有各种其它门类的科学。但这些知识的积累都需要时间，可时间，恰恰是如今的佩洛丝散尽家财都无法买到一寸的珍贵资源。

好在，这些天来，对《海拉法典》三大方程中的第二道方程的探索并非一无所获。虽然她仍旧没能探寻到这道很可能蕴含着拯救凯琳生命的奥秘的方程的谜底，但结合自己在第一道方程中的新发现，佩洛丝发掘出了一个新的魔法。这个魔法能够让佩洛丝更进一步地发掘自己心智，从而让她的头脑变得灵光些许，代价则是——她必须持续地消耗自己的魔力以维持这个魔法，而且，由于过度地发掘了自己的心智，佩洛丝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生理机能显著地退化——不仅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动作也会变得迟钝。使用多次以后，似乎身体健康都受到了一些影响。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若是对拯救凯琳有裨益，仅仅是身体发冷或者发点小烧，甚至哪怕晕倒那么几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不过，今天的异常感觉却远远没有局限于此，又伏案了片刻，佩洛丝感觉自己下腹忽然奇寒无比，仿佛先前的那些游弋周身的寒意都在此汇集。

又过了一会，寒意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剧痛。

佩洛丝从来不畏惧痛苦，然而今天的痛苦却突破了她忍耐力的极限。哪怕她用意志力强迫着自己忽略那如海啸般袭来的神经讯号，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稿纸上，然而这痛意却如同真正的海啸般，迅速将她淹没了。

“唔…….”

不得不扔下笔，捂住下腹，可痛意却愈演愈烈。佩洛丝努力不想发出呻吟，但也因此更加丧失了气力，娇小的身躯在椅子上摇晃了几下，便摔倒在了地上。

剧烈的痛感从下腹出发，在体内猛烈碰撞游弋。腹部的两侧、骨盆，甚至大腿和后背，都淹溺在了无可遏制的痛苦之中。佩洛丝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行将淹死的人，而溺毙自己的，就是痛意的汪洋大海。

“好痛，真的，好痛…….”

双手更加用力地捂住下腹，却渐渐地能透过衣物感觉到一点点液体般的温热。佩洛丝起先以为这是自己不争气地因为痛苦而失禁，但之后那黏稠的感觉却让她很快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寻常。

把手指凑近鼻尖，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铁锈味。

“血，是血啊…….”

原来是血，原来是，这么一天。

这不是寻常的血，这是《圣典》中形容为极度污秽的血。凡是为这血所浸的物什，皆为不洁，而流淌着这血液的女性的身体，则更是不洁。伴随而来的痛苦，则是卡奥斯对不洁之身的惩戒。

但这又是几乎所有以女性之名而降生的身体都无法逃避的一天，是一个女性告别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的象征。在这一天以后，女孩就成为了少女，她们需要洁身自好，却又需要春情萌动；她们需要严苛保守自己的身体，不让它为人所触碰玷污，却又要按照父母的要求，在合适的时间把它交给一个男人，而后，再为这个男人，孕育冠以这个男人姓氏的生命……

这片殷红，就被叫做月经。它是女人即将以自己的身体践行男人制定的规则的象征，就如同那天上的月亮环绕着脚下的大地运转。

它总是伴随着虚弱甚至痛苦而到来，令女人在这些日子里变得虚弱，变得难以劳作与战斗，变得失去与男人竞争的能力。如教会所言，它就是卡奥斯的咒诅，是女人生而低于男人一等的绝佳证明。

佩洛丝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在一年多前，凯琳的身体已经先于自己产生了这样的变化。幸好，凯琳并未遭受如此的痛苦折磨。

自己的痛苦如此炽烈，是因为自己践踏了卡奥斯的诫命吗？

“啊，也许是，我替凯琳承受了这份痛苦吧……”

这样思考着，佩洛丝突然感觉自己的精神抖擞了起来。

剧痛依旧，但身体却似乎逐渐从一开始的不适中缓和了过来。顾不得那粘湿的衣物带来的不适，佩洛丝仍旧坐回了椅子上，将精力努力重新集中在自己先前尝试探寻的那些数字之上。

手指沾着血迹，在笔杆与手稿上留下了殷红的“不洁”的痕迹，佩洛丝便将手在身边的铜盆中承装的清水里浸泡了片刻。

清水因此在台灯下闪出了殷红的色泽，在空旷孤寂的巨大书库中显得有些可怖，但佩洛丝毫不理会，很快，她就又沉浸在了魔法的海洋之中。

“啊！！”一个黑影惊呼着，催动魔法，朝着楼梯上方冲去。

事态的发展，远远出乎了他的预料。

这是一个先前看起来结构简单、一目了然的阶梯，他从这里上到了第二层，见到了无比恐怖的景象，但当震惊的他意欲折返之时，见到的景象，却比先前更恐怖百倍。

那是死死地直视着自己的恶魔之眼。

他是个训练有素的人，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最需要的是冷静，他转身向着楼梯上方飞去，期待能摆脱恶魔之眼的注视。

宅邸虽然奢华而广阔，但这不是科普兰大厦那样的摩天巨幢。无论是在先前的侦查还是进入宅邸后的观察中，他都看得十分真切——五层，这里只有五层。

但当他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时，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这楼梯盘旋而上，无穷无尽，根本望不到尽头。

他原本尝试一口气飞到最顶层，然后穿过封锁宅邸的结界，从上方逃出生天，远离恶魔之眼的掌控，但很显然，这个计划彻底落空了。莫说逃到顶层已经成了不切实际的空想，就连回到二层，那个无比令人惊骇的二层，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这楼梯上连一个缺口都找不到，除了深渊中的恶魔之眼，似乎没有任何出路。

不能再顾虑惊动主人了，黑影索性心一横，直接从楼梯扶手上方飞了出去，尝试舍弃楼梯，用飞行术直接飞向上空。

可他才抬头仰望，却顿时被骇得魂不附体。

在本是屋顶的方向，却是一片幽暗深邃的漆黑，与先前自己窥见的正下方别无二致。漆黑之中闪烁着幽灵般的绿色火光，正如一只直盯着自己的恶魔之眼。

黑影穷尽全部的定力，鼓起全身的勇气，再抬头一看，细细观瞧。

这一次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令他无比绝望的真相：自己以为的“上”，并非冲向云霄，而是，如同先前一样，向着深渊极速飞奔着。

没错，这个楼梯，不仅没有岔路，甚至，也没有上下的分别，无论自己向下，还是按照自以为的方向向上，真正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向下，向着深渊，向着恶魔的眼睛而去。

这一定是通往地狱的阶梯。

他浑身战栗，握着魔杖的手也在颤抖。

传言难道是真的，科伦娜这个魔女，真的是从地狱来到人间的恶魔？

他努力尝试着让自己相信这是个虚假的传言，然而他的信仰，从孩提时代便已根深蒂固的信仰，却不允许他如此相信。

不过，全知全能的卡奥斯，会对恶魔瞑目吗？

这样一思考，他又努力鼓起了勇气，他高举魔杖，魔杖的尖端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这是光元素的魔法，也是他所最精通的一类魔法。在伊文世界的信仰里，光元素具有特殊的神圣意义。卡奥斯在创世时所言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有光”，温暖的光芒，向来便是驱散任何鬼魅的利器。

“卡奥斯，请将您的庇佑，赐福于你的羔羊，将那些躲在阴暗之处的恶魔，一扫而空吧！”

再也顾不得是否会引起宅邸主人的注意，黑影集中了全部的魔力，迸发而出。他并没有螳臂当车地将魔力喷射在那个恶魔的眼睛之中，而是尽数炸向了一旁那漆黑的墙壁。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眼前霎时间白茫茫一片。强光导致的眩晕令双眼一时看不见任何东西。

待到尘埃落定，黑影看了看眼前的场景，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正对着自己的，正是自己来时的那个，位于一层的大厅。大厅灯火通明，装潢华丽，静默无声。地上铺着的来自东方的毛毯与天花板上发着黄色灯光的水晶吊灯，颇给人一股温暖安逸的安神感。

为自己逃出生天庆幸了须臾，他再尽目一瞧，看见自己的那个同伴也站在那里，只不过脸上戴着面罩，无从判断他的表情。

不对。黑影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并不是从大厅处的楼梯上去的，而是在一楼的走廊中走动了些许距离，那么，自己刚刚炸开的地方…….

回首一看，自己的身后，那座大厅处的开放式楼梯静静地卧在自己面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方才的那些经历，就好似一场虚幻的梦境。

“真的，是梦？”

然而身体的感觉可不会骗人。他轻轻运作了一下魔力，自己的魔力已经近乎枯竭了，刚刚那全力的一击，几乎耗尽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

“？！！”

黑影的汗毛又倒竖了起来。

方才自己那全力一击，虽不至于将一幢豪宅夷为平地，炸塌半间屋子却绰绰有余，可自己到底把它用在了什么地方？难道有什么力量，让自己的魔力凭空消失了？

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了，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和同伴一道，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无论如何，这么大的魔力波动，已经足够惊动这个宅邸的主人了，被包围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二人的任务如果暴露，下场不会比落入恶魔之眼好到哪里。

黑影对同伴点了点头，同伴也对黑影点了点头，二人没敢穿越宽广的大堂汇合，而是直接集中最后的魔力，从走廊旁的外墙穿墙而出，逃之夭夭。

“呼……..”穿出外墙，黑影顿时感到了全身的脱力。他看了看另一边也穿墙而出的同伴，时刻紧绷着的神经此刻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大口呼吸着暮春夜晚那混着草木香气的新鲜空气，抬头想沐浴一下夜空中皎洁的月光。

只是一抬头，那骇人的景象又让他瘫倒了下来。再把目光望向同伴的方向，这黑影登时用粗犷沙哑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嚎叫了起来。

“啊！！！！！！！”

天空中没有任何的辉光，只有一片望不见边际的漆黑；四周也不再有任何景物，依旧是深邃而不见底的黑暗。在这一片漆黑中，如鬼魅般幽冥冰寒的绿色火焰，正在他的面前炽烈燃烧。烈火之下，是一个同样散发着幽冥辉光的魔法阵，魔法阵中是一个五芒星，一个角正对着他，从他的角度看去，就好似一个象征着魔鬼的羊头。

魔法阵的中央，摆放着一具以紫水晶雕成的透明棺椁，躺在其间的却正是黑影的同伴。他安卧其间，一袭黑袍整理得整整齐齐，双手还摆出了祈祷的手势。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驱动着这黑影走上前一探究竟，或许是此时的他已无路可走。他两股战战，徐徐向前，却见那同伴忽然从棺椁中坐了起来，猛地扯下了脸上的面罩，背后露出的，竟然是一张女人的脸。

“魔……魔女科伦娜？！！！！”

虚无缥缈，如梦似幻，三分不似真人，七分如同鬼魅。此刻的他心中早已无法顾及恐惧，他只见这脸在自己眼前缓缓摇曳，好似氤氲的雾气般，徐徐消散。而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思维，自己的记忆，也渐渐地如雾气般模糊了。

他倒了下去，合上双眼，再也不见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