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爱与意志

“这些天，你瘦了好多啊，大小姐......”

泡在雾气蒸腾的金色浴缸中，凯琳担心又心痛地看着佩洛丝那愈发纤弱憔悴的身体。

“我确实很累，但是累得很舒服。”佩洛丝打了个哈欠，疲惫地微笑着。困意看起来正不住地冲击着她的身体，她几乎完全倚在凯琳的身上，两眼微闭，好几次，她的身子微微倾倒，几乎要熟睡过去。

“坚持一会，洗完澡后就好好在床上睡一觉如何？您已经.....差不多有十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我没事，我没事，谢谢关心，凯琳，”佩洛丝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强行抖擞着精神，“但我还不能休息，我今天给自己定的计划还没完成呢。”

“不行，大小姐，您必须休息了，您知道吗，女仆们这些天全都对您的情况忧心忡忡，还有人认真和我讨论过把您从书房里抬回卧室休息的计划......”

凯琳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担忧，她越说越激动，双手下意识地拽住了佩洛丝，看上去像是本能地害怕她忽然溜走，想把她抓在身边一般。

“嗯，既然凯琳这么说......那我还是休息一下吧，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您有什么命令吗？”

“叫我一声佩洛丝，我就同意去休息，怎么样？”

“好，好的，佩洛丝......”

“太恭敬了，平常的语气就好。”

“佩洛丝。”

“还是不行，想象一下，我不是什么科普兰家的大小姐，我只是你的挚友或者......妹妹。”

“佩洛丝。”

“嗯，好的，那么，我也遵守我的承诺，今天就给自己小小的放个假吧。”佩洛丝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放松地靠在了凯琳的怀里。她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长期紧绷的精神和意志一旦松懈，身体的本能就会如洪水般回归。

“可是......现在本来就是假期啊......”心痛地看着大小姐那因为极度疲惫和劳累而变得憔悴苍白的面庞，凯琳按响了叫人铃。

“她是打算一口气学多少东西？”

地下书库里，看着那堆得如同书山一般的书桌，安娜贝拉皱起了眉。她随手翻了翻桌面上的书本，看到那娟秀工整的笔迹写满了一本又一本的笔记本，用过的稿纸更是成沓地放在一旁。

数百卷羊皮卷整齐地堆在一旁，各色束带被工整地按照卷名摆放着，有红色，有黄色，自然，也有那危险而不详的黑色。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翻开桌上的笔记本，安娜贝拉仔细地比照着其中的内容。越是细心看下去，她的脸色就越沉重。

“我知道这些，永远忘不了，”安娜贝拉在内心自语着，“科伦娜......她当时就是这样回忆她那个特别的十九岁的，对我这样说过......这里，这里大概是......”

翻了许久，安娜贝拉缓缓地把笔记本按原样一本一本地摆回了桌上。她的神色异常沉重，悲戚之中，隐约闪现着些许执拗。

“看来，我终归还是又错了，我竟然还幻想着能够让这孩子的执著稍减，我竟然还幻想着，至少能把‘抉择’的那天，拖到她成年......我怎么还会做这种梦呢？我没能阻止科伦娜，难道就能阻止得了她的女儿吗？”

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又缓缓地摸出了怀表，看着那张相片，无语凝噎。

“她的进度太快了，按照这样的速度，不出几个月，她就会接触到‘根源’了吧。这对她绝对不会是好事，但......也许我该接受这一天的到来。我应该明白的，我的力量是如此孱弱，孱弱到就连支撑科伦娜努力毕生的成就都是如此的力不从心，想把她保护到成年......和我还是个少女时的那些妄想，也算是差不多的荒谬吧......”

安娜贝拉踉跄地离开了地下书库，两个提着书箱的人偶一早就守在了门口。安娜贝拉握着魔杖，向着它们挥舞了几下，它们马上动了起来，跟在安娜贝拉身后，前后脚地离开了房间。

“她今天应该不会再有精力和我一同整理你的书稿了吧，既然如此，我这边也更加努力一些吧......科伦娜，放心，你的嘱托，我定竭尽全力，既然这孩子已经如你所料地走上了这条路，那么我所需要做的，就是......”

一滴浊泪滴在了地毯上，安娜贝拉稍微扬了扬头，止住了眼眶中溢出的泪珠。

“你的心愿，一定会实现的，科伦娜，我绝对不会，不会让你付出的代价落空。”

“大小姐真的好轻啊，好像比之前还瘦了些，现在可能还不到六十磅？她是怎么糟蹋自己身体的，我老家人遇上饥荒了才会瘦成这样。”

琼斯抱着包裹在浴巾中，熟睡着的佩洛丝，看了看她那纤弱的手臂和小腿。她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因为那雪白无瑕的肌肤是那样的美丽，却又看上去那样的脆弱，似乎自己动作稍微一大，就会在上面留下一片淤青。

“在科伦娜大人去世以后，她就从来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凯琳的语气中满是忧虑，“而且她经常整夜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每次出来以后都疲惫得不成人样，白天却又要忙那么多事，假期都不肯休息......”

“所以说，凯琳，我今天给的建议没错吧，”琼斯有些调皮地说道，“你就该对大小姐强硬一些，她要是还不肯休息，你要有拿根绳子把她绑到床上的觉悟，可别由着她性子来！她这些天做得可太过分了，哪有没日没夜地待在书房里不出来的。”

“可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作为仆人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僭越？也许我应该请安娜贝拉大人......”

“喂，凯琳，你是在说梦话吗？你来这里的时间比我久得多吧，那你说说，这里上上下下的女仆，谁不知道安娜贝拉大人是个无底线溺爱大小姐的人，我就没见过她拒绝过大小姐的要求。我看啊，就算是大小姐把屋子拆了，她也会鼓掌说大小姐炸得好，说明魔力强大！你指望她管教大小姐吗？”

“这......确实......”

“还有啊，你不是已经被安娜贝拉大人收养了吗，那你完全可以把自己当成是大小姐的姐姐啊，姐姐管束妹妹，有什么不对的？就算你还是女仆好了，身为贴身女仆，你难道不也有教育、引导主人的责任嘛，主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当然有这个责任去管她了，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卧室之中。卧室的壁炉早已被其它女仆烧得旺旺的，魔法结界也得到了加固，里面如同春天一般温暖，丝毫感觉不到些许寒意。

琼斯小心翼翼地把佩洛丝摆在了床上，稍微端详了一番她的睡颜。

“凯琳，你觉得大小姐美吗？”

“唔......”凯琳的脸突然变得通红，“这......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夸大小姐美，所以我也想问问最常和大小姐在一起的凯琳的看法呢。”

“这......这个......”凯琳被这个问题问得支支吾吾，心中又如小鹿乱撞一般，好一会，她在小声地，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道，“美......大小姐是个美人，应该.....没有争议吧......”

“嗯，我也觉得她很美，但是凯琳，实话实说啊，我并不太理解你们贵族为什么喜欢追逐这样的美。”

“你是说？”

“凯琳，你觉得大小姐的身体健康吗？”

“她......她当然是健康的吧，她几乎没看过医生，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疾病，比起来，我......”

“嗯.....我直接说好了，我觉得，她虽然没有生病，可我也不觉得她算得上健康，不如说，我看到的贵族家小姐，绝大部分都很不健康啊，一个个瘦得和木杆似的。知道吗，刚才我抱着大小姐的时候，感觉就像上次抱着那个东方来的瓷器一样紧张，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碰坏了。”

“是......是吗？”

“对啊，所以你也得有个任务呢，”琼斯一边帮着凯琳为佩洛丝换上睡衣，一边说，“我们一定会努力照顾好你，所以你也一定要努力照顾好大小姐哦。不要太迁就她，有时候要强硬一些，因为只有你的话，她才肯听呢。”

麻利地为佩洛丝换好了睡衣，整理好了床铺，将天鹅绒的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完成了工作的琼斯离开了卧室，关上房门前，她笑着对凯琳招了招手，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寂静的卧室里，只余下了壁炉燃烧的声响，以及，佩洛丝偶然间流出的梦呓。

“塞德艾迪特模型.......赛菲尔子群.....不，它并不属于卡拉狄波克函数......通解，通解应该是.....”

即使是在睡梦中，佩洛丝也在吟诵着这些名词，或许，此刻的她，依旧遨游在魔法知识的海洋之中吧。

“大小姐......”望着这美丽却又娇弱的睡颜，凯琳在心中反复思忖着琼斯刚刚说过的话。

“确实没错啊，一直以来，我总是只顾着我自己，大小姐......我就算是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却总是对她不够关心......”

凯琳的内心羞愧而又懊悔，她早就该觉察到这些的。自从三年前失去了挚爱的母亲以后，佩洛丝的性格就明显改变了。从前的她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活泼、爱玩、调皮得有些顽劣，虽然热爱魔法和阅读，却也依旧会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玩乐上。她既喜欢漂亮的衣服，也喜欢好吃的东西，经常和宅子里的女仆们一起玩游戏。

可这样的她，现在去了哪里呢？

失去母亲之后，幼小的佩洛丝在葬礼上的恸哭令出席的大人们无不动容，但在凯琳的记忆里，所有的大人们似乎都觉得，这悲伤终究只是一时的，假以时日，佩洛丝还会变回那个开朗活泼的女孩。但实际上，这并没有发生，凯琳很清楚，自己的大小姐从来没能从那个悲伤的回忆里走出来。她只是顽固而执拗的把那段灰色的回忆锁进自己心房，一并锁进去的，还有一个女孩童年的幻梦与童真。

“大小姐，您对我是如此地爱惜，我知道我无论做什么，也不可能偿还您的恩情，但是......请您，至少也要像爱惜我一样，爱惜您自己啊......比起我，您的生命，才更值得这样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