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春雷(五)
倾盆的暴雨,笼罩着爱洛依丝的校园。
淋漓的雨幕遮蔽了窗棂,在玻璃上敲出点点雨花。教室明亮的灯光折射在雨花上,映出七彩的炫彩,美丽而令人着迷。
但教室内的女生们,却无人有心欣赏这一幕景象,她们望着讲台上的瑟斯顿老师,聚精会神地听着讲。
“这里复习一下之前学过的知识,同学们,魔法元素,总共有多少种啊?”
“七种!”
“好,大家回答得很正确。魔法元素总共分七种,光、暗、地、水、火、风,大家还记得,这些元素分别对应着哪些魔法门类吗?”
“记得!”依旧是异口同声的回答,但声音比先前小了不少。
“光元素对应的是?”
“白魔法!”
“最近同学们讨论得很多的,炼金术与元素术,它们对应的元素是?”
“地、水、火、风!”
“好!这里谈一个略微超出我们学习范围的话题吧,大家知道暗元素对应的魔法门类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巫术。”
一个女生大方地举手站了起来。
“不错,艾赛儿同学,是巫术,巫术类的魔法多数是有巨大威力或者特殊效果的魔法,因此只有在专门的魔法大学中才会传授它......”
“诶,那么佩洛丝会巫术吗?”
穆丽卡听得津津有味,一时兴起便脱口而出。
一旁的乔安娜吓得连忙拽了拽她的衣袖,穆丽卡自知失言,惊得捂住了嘴。
“哈哈哈,这个问题,下课后再去询问佩洛丝同学吧,同学们,接下来......”
幸好,瑟斯顿老师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介意,他翻了翻书,指尖在演示版上一指,就开始了对下一个问题的讲解。
“大家,改变了许多啊。”
凯琳一边听着讲,一边用心感受着课堂里非同寻常的气氛。
以往,凡是轮到魔法相关的课程,课堂上总是死气沉沉,充满了疲倦、厌恶与昏睡的气息。甚至许多热爱魔法的同学,在“魔法之心”沙龙上兴致勃勃,到了课堂上却昏昏欲睡。
然而,自从对课程改革的推动如火如荼地开展以来,氛围就完全改变了。在学生会,尤其是佩洛丝与伊薇特的积极动员下,爱洛依丝中等部的老师们,似乎也变得更加积极了起来,尤其是那几个女性老师,甚至不惜放弃午休时间,在校园各处义务讲解魔法的常识。
但改变更大的,是学生。凯琳渐渐地注意到,自己的同学也逐渐开始变得积极起来,她们在课堂上的表现变得更加活跃与大胆,听课的时候也变得更加认真了。凯琳非常清楚这段时间学生会的大家们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就连自己的大小姐,佩洛丝,这段时间以来也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游说、去努力,她认真地依靠着那份调查问卷一个个地回访,每一个调查问卷里所反馈出的问题都被她记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如果让大家明白,努力的付出是为了什么,我想,大家都会变得积极起来的。”
佩洛丝是如此说的,也是如此做的,而最终的结果,似乎,也与她的预言一模一样。
“大小姐......”
凯琳不由自主地轻轻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佩洛丝。
尽管为了今天的课堂付出了数不尽的卓绝努力,可佩洛丝本人,却似乎同今天这样的氛围毫无瓜葛。她的书桌上照例堆满了写着看不懂的文字与符号的手稿与古籍,在她那幼小的身躯面前宛若一座高耸的书山。她的面前依旧摊开着手稿与笔记本,上面写满了符号与算式。
聚精会神地计算,分析,总结,无论是雷声还是雨声,无论是讲课声还是喧哗声,看上去都和这个女孩无关。凯琳并没有读心的能力,但是她依旧可以想象,自己的主人此刻肯定正在独属于她的魔法世界里遨游,探寻着那些常人所不知的奥秘。
只是,她的气色似乎,变得更加枯槁了。
在凯琳看来,这段时间佩洛丝确实变得开心了许多。许久未见的笑容渐渐地回到了她的脸色上,就连胃口也似乎有了些起色。开朗的同时,佩洛丝对自己的动作和行为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没有边际了,她总是贪婪地索取着拥抱和亲吻,索取着任何与自己亲密接触的机会。
“唔,这个,这个不能继续往后想了......”
凯琳用力摇着头,压住了内心里升腾的火焰,以及复杂的心绪。
然而这样的努力,如同抽刀断水,她的思绪很快又变得混乱不堪,甚至连自己最关注和喜爱的课程,都无瑕顾及了。
“大小姐她说,她喜欢我,这......这会是......是什么?”
其实答案凯琳早已知晓,但越是如此,就越令她痛苦。
“女人只可能爱上男人,卡奥斯在创世时,便是如此造人。只有魔鬼的呼唤,才会迷了人的心智,逆了人的天性,让男人表现得不像男人,女人表现得不像女人。”
从小,自己周遭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教诲的,都是这样叙说的,无论是不熟悉的教父、神父和嬷嬷,还是自己最亲最挚爱的父母与祖父。
这些难道会不正确吗?难道不是一直以来便理所当然吗?男人迎娶女人,女人繁衍后代,自己眼前的社会,不就是这样延续的吗?这些仿佛是自然公理一般的东西,本应没有任何可以有疑问的地方。
然而,自从来到了科普兰家宅,凯琳渐渐地发现,自己越是深入了解自己所服侍的这个家庭,越是感受到它的不同寻常。
除了自己的家乡外,自己所服侍的家庭在帝国大部分地方的声名并不好,这是凯琳早有心理准备的。还在孩提时代,凯琳就在家乡的大人们与某些趾高气扬的外地人的谈话中听说过“魔女科伦娜”这个称呼,而她也依旧记得自己家乡的大人们为外地人口中说出的这个称呼而对外地人大打出手,甚至约定决斗。
在帝国,对于一个女性的辱骂,没有哪个会比“魔女”更过分了。传说在帝国的黑暗时代,正是一群心思邪恶的魔女,运用如今无人所知的邪恶法术兴风作浪,践踏卡奥斯的诫命,这才毁灭了帝国曾经的稳定与繁荣,让帝国进入了战乱、瘟疫与饥荒频仍的痛苦岁月。直到古典时代到来,教会与元老院通力合作,才终结了这样的混乱局面,重新拥立了一度流离失所的皇族,令古老而庞大的帝国重新焕发了生机。
正因为这段的历史记忆,令“魔女”这个词汇在帝国声名狼藉。如今在帝国的语言里,这个词既可以指代那些心怀邪念,手段阴险的恶毒女性,也可以指代那些生活不检,滥情纵欲的放荡女性。甚至当一个丈夫指责红杏出墙的妻子时,也经常会对她冠以“魔女”的称呼。总之,这绝对是一个极其不雅,极其不体面的名号。
而这些年来,帝国最常被冠以这一名号的女性,非科伦娜莫属。很少有人会当着幼小的凯琳的面使用这个词汇,但凯琳内心很清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悄悄地使用着它,形容自己所服侍的家庭的主人。
“为什么呢?”
凯琳不得其解,甚至在来到科普兰家宅七年后的如今,凯琳也依旧不明白,为何那些大叔或者爷爷模样的人,会对科伦娜有如此大的愤怒。
但有一点是凯琳逐渐感受到了的,那就是自己主人佩洛丝的母亲科伦娜绝非寻常的女人,甚至,就连一个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婚姻,她也表现得草率而随意。据说,科伦娜同范西塔特公爵的这段婚姻只持续了不到一年半,在佩洛丝出生后还不到一个月,就匆匆忙忙地以离婚收场。这场离婚在帝国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但似乎当事人却并没有什么冲突,范西塔特公爵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离婚,甚至连主动放弃了佩洛丝的抚养权。
这样的结果更加激起了帝国舆论界的猜测与议论,有人说,范西塔特公爵是因为遭到了科伦娜财团的要挟,才不得不答应了离婚的条件;有人说,佩洛丝根本就不是范西塔特公爵的亲生女儿,科伦娜这个邪恶放荡的魔女从来就没打算对丈夫忠贞,佩洛丝真正的生父,是科伦娜几百个情夫中的某一个......类似这般的议论,可谓是不胜枚举。
只要一看见外面的世界,凯琳就会感受到数不胜数的恶意扑面而来,这令她困惑、惶恐而无奈。好在,作为一介女仆,凯琳本就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她只要能守在自己的大小姐身边,尽作为女仆的应尽之责,就足够了。
但,这些东西,大小姐会如何面对呢?尤其是,她还有读心的能力,那么,这些恶意,她能够逃脱吗?自己最爱的母亲被如此侮辱,她,又会如何承受呢?
对于这些问题,凯琳不愿意思考,也不敢思考,每次一思考,心就会隐隐作痛。
然而有件事却是凯琳不得不承认的,那就是大小姐的母亲,似乎,并不是什么遵守诫命的人。凯琳一直以来对于安娜贝拉阿姨在科普兰家宅中的存在感到些许困惑,这样一个看上去与科普兰家族毫无瓜葛的女性,为何会住进科伦娜的家,并且表现的如同主人一般呢?科普兰家宅的所有女仆都对她极为尊敬,尤其是那些早在科伦娜还在世时便已在此工作的老辈女仆,提起安娜贝拉阿姨,不像是在讨论科伦娜的某个挚友,倒更像是,讨论科伦娜的......遗孀。
她和逝去的科伦娜,会是恋人的那种关系吗?如果是,那大小姐对自己所说的“喜欢”,难道,难道,难道真的是......是?
不行,绝对不能再想了,如果继续思考下去,自己早晚,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吧?但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到底,到底该,如何回应呢?
一阵闪电划过天空,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在头顶炸裂,惊得几个胆小一些的女生不顾课堂纪律与礼节地惊呼了起来。
而凯琳,却不知为何,目光停留在了身旁的佩洛丝身上。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行动,更不知为何自己的视线像被钉死了般无法移动。
“真美啊,大小姐......”口中呢喃着的,是凯琳自己都不明白的话语。
不,这句话,倒是很容易明白。佩洛丝确实很美,如同她的母亲——或者,不如说是超越了她的母亲。就算是拿着放大镜仔细挑剔,也难以在她那五官、脸蛋、秀发和肌肤上,挑到半点缺憾与不足的地方。她宛若是神祗亲手打造的艺术品,是荟萃了人世间的一切美丽的结晶。若是因为视线被她吸引而着迷,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尽管内心不住地克制甚至指责着自己,但凯琳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佩洛丝几眼。
暴雨中的城市是狂暴而危险的,如同爱洛依丝的教室这帮安逸舒适的地方,在帝都,是凤毛麟角的少数。
新城区的巴希勒区,距离爱洛依丝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十哩之遥,然而,今天,这里却是完全不一般的景象。
在一幢工人社区常见的大食堂里,人头攒动,旗帜与横幅飘扬,数以百计的工人们挤在了这里。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女性,个个打扮简朴却不失整洁,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几乎所有的拳头都紧握着。这些女人们有的看起来上了年纪,似乎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有的则看起来十分年幼,看上去尚未享受少女的时光,便已经要努力为自己的生计而战斗了。
“老娘,忍不了这帮畜生啦!姐妹们说说,是不是一样?!”
台上站着的是一个纺织工人打扮的中年妇女,她身材粗壮,皮肤蜡黄,头上还包着一块白布,手上满是厚厚的老茧。
“不能忍!”
“不能忍!”
比雷声还响亮的呐喊声在大食堂里回荡着。
“今年这才刚开年,这是第几次扣工钱了,第三次,第三次啊!用驴拉车还得喂草呢,我们每天折腾十几个小时,到头来拿到的就是这点东西?姐妹们,这次咱们再也不能信那帮老爷的鬼话了,不恢复工资,咱们坚决不上工!”
“说得好,咱们不上工!”
“不上不上,坚决不上!”
“拉勒大婶!那份宣告已经挨家挨户发下去了,这次咱们一定要团结,不能和上次那样,又有人复工,结果最后是大家白白吃亏,那帮老爷们什么也没给!”
“好,好!姐妹们,这次咱们得勇敢一些了,不仅要罢工,还要冲厂,就守在厂门口,看谁还上工,好不好?那帮畜生老爷来全行业扣工钱,咱们就来个全行业总罢工,好不好?他们能有什么帝国纺织业行会,咱们就不能来个帝国纺织工人总联盟吗?”
“该来一个!”
“一起,大家一起,就不信那帮老爷们每次都能得逞!”
春雷阵阵,雨幕变得愈发绵密,在地面上溅出了点点浪花。已经是下午了,雨势却依旧没有半点要止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