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身许苦情

“看起来，你很着急啊，佩洛丝。”

又是那样深邃的黑暗，那样故弄玄虚的空灵声音。

若是往常，佩洛丝肯定会用毫不客气的话语嘲讽回去，可今天，她却真的，没力气了。

“想说什么，直说。”

“最近，你难道没有任何发现吗？”

“发现？”

“呵。”

黑暗中忽然出现了莹莹的绿光，那是宛若幽冥般的绿色火焰，它在无垠的漆黑中炽烈燃烧的，却没有半点温度，反而带着直刺灵魂般的阴寒。

“这火焰？哼，看来我没有错怪自己的判断，那天你果然躲在了乔安娜的梦境里。”

“我太高估你了，佩洛丝，我原以为你会比你的母亲更卓越的。”

“说够了吗？”

若是往常，这样的话会被佩洛丝视为最大的侮辱，绝对可以令她暴跳如雷，可，此刻的她却感觉浑身无力，连心气也提不起来。

“连愤怒都失去了的话，你更加不可能与你那母亲相比了。”

“随你怎么说吧。”佩洛丝的话语变得沮丧而慵懒。

她知道，自己本不应该这样的，自己应该更加愤怒，更加自强的。

但，此时的佩洛丝，却只感到了空虚和无力。

“凯琳......”

凯琳回避着自己的样子，走马灯般地一幕幕地在佩洛丝眼前浮现，而每一幕，都在她的心头刻下了狠狠的一刀。

“她在躲避我，她在讨厌我......”

反复叨念着自己心中最不能接受、最不敢相信的事实。

“为什么呢？”

佩洛丝有一个聪慧到令人嫉妒的大脑，这个大脑能掌握数门语言，能进行繁复的心算，能像吸水纸一般地汲取过目的每一页书页的信息，也能自如地构造一个个宏大的魔法，可它，却无法猜透凯琳的心思。

从初遇时起，佩洛丝就沐浴在凯琳的温柔与善意之中。母亲是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可她忙于工作，真正能陪伴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安娜贝拉阿姨，对自己无比的宠溺，总是会宽容地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与任性，但，非常明显，她真正的心永远是放在母亲的身上；家中的其他女仆们，都是友好而热情的好人，给过自己无数的关心，然而，她们却无人敢真正接近自己，无人能真正地在自己苦闷而孤寂之时，为那颗空无一物的心送上温暖。

凯琳，只有凯琳，能做到这些。她会包容佩洛丝的任性，但也会关切地为这些任性提供谏言；她总是自视为一介仆役，但却愿意无时无刻地陪伴在佩洛丝的身旁，与她嬉戏，与她欢笑；玩乐时两人情投意合，用功时两人互相勉励，身体孱弱疾病缠身的凯琳时常卧病，每每令佩洛丝心痛不已，但即使是病榻前的回忆，也并非仅有苦涩——事实上，佩洛丝十分享受照顾凯琳的感觉，因为在这时候，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能给予凯琳回报，而不是仅仅单方面享受着凯琳的爱。

佩洛丝能够感受到周边人的心音，因此她其实并不喜欢和太多人接触，尤其是那些成年的大人。这些心音是令她痛苦的，因为她在其中总是能听到虚伪、听到恶毒、听到许许多多丑恶而令人生厌的情绪。

但在凯琳身边，情况却完全不同。从凯琳的心中传出的情绪，永远是善良的、纯净的，满含着关切与温暖。沐浴在这样的心绪之中，即使是严冬时节也好似暖流游过心际，即使是暑热之日亦仿佛凉意送入心田。

多么舒适，而又多么令人怀念！

但，佩洛丝，似乎就要失去它了。

不知不觉间，凯琳就逐渐不再那么亲近她了。随着凯琳的身体日渐成长，变得窈窕，一点一点地摆脱孩提的稚气，现出含苞欲放的曲线，佩洛丝也逐渐感觉到，她与自己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曾经的两人从不避讳彼此的身体，总是毫无障碍地一同沐浴、一同相眠，有时候，还会玩些亲昵的小游戏。两人都非常爱美，都对那些书籍画册上美丽而精致的婚纱心动不已，有时，佩洛丝一时兴起，会任性地要求为两人订制画册上的美丽婚纱，而母亲和安娜贝拉阿姨都会不惜一掷千金地满足她的要求。当订做好的婚纱完成，佩洛丝就会兴奋地和凯琳一起穿上婚纱，假装两人是一对幸福的新人，煞有介事地互相称呼对方为自己的妻子。

“大......大小姐，我们......两个都是新娘的话，是不是很奇怪？”

“没办法，新郎的衣服真的太难看啦，人家才不愿穿呢！”

“那.....我......我可以穿......”

“不行，我也要你穿得漂漂亮亮的，可不许让自己变丑了，啾！”

每到这时，佩洛丝就会模仿在剧院或书本中偶然瞥见的场景，用自己的嘴唇亲吻凯琳的嘴唇，而那时的凯琳，也从来不会躲避。

然而渐渐地，凯琳对这些亲昵动作越来越介怀，体谅着她的佩洛丝，也逐渐不再强求她了。尤其是，直到后来，佩洛丝才逐渐听说，那个可恶的教会，认为同性之间不该过分亲昵，更不该产生恋情。

“这是什么道理，喜欢难道还能有罪吗？”

可这个世界就是认为它有罪，卡奥斯就是认为它有罪，《圣典》里写得清清楚楚。

父母双亡之后，凯琳最亲近的亲人就是她的祖父，而她的祖父恰恰是一个对卡奥斯无比虔敬的人。这个在凯琳老家——也就是科普兰公爵领地备受尊敬的老人，将骑士的头衔传给下一代后，就选择在特里尼城的教会里当了一名神父。在他的影响下，凯琳也对卡奥斯十分虔敬，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更令她丝毫不敢有丝毫懈怠。

渐渐远去的距离感让佩洛丝逐渐变得焦急，而凯琳那风中残烛般的生命更令这种焦虑雪上加霜。佩洛丝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让两人能重新亲近起来，她希望凯琳不再自认为女仆，成为与自己平等的朋友；她希望凯琳放下心结，成为自己的家人，她更希望，两人的纽带不在十八岁那年终结，凯琳能永远地，健康而快乐地，陪伴在自己身边；甚至，就算是做个梦也好，她希望能和凯琳举行一场真正的婚礼，两人真正地，互相成为对方的妻子，并且以这样的身份度过余生。

可是......

佩洛丝早就好奇过，也早就纠结过，因为有个问题她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那就是，凯琳到底对自己是什么看法？自己一直以来感受到的，来自凯琳的“爱”，到底，是什么？

“现在答案算是清晰了吧，”想到这里，佩洛丝忍不住出声嘲讽着自己，“你被凯琳讨厌了，佩洛丝，因为这个世界认为爱上女人的女人是错误的，哈哈哈哈！凯琳也一样，一样！什么样的心思才需要隐藏呢？当然是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好女孩，也是一个尽责的女仆，她不愿，不愿当面嘲讽你这个主人罢了！”

既然如此，自己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痴心妄想地，想为了和凯琳的爱而改变这个世界，可如果，这份爱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己这样的努力，又能得到什么？

“佩洛丝，你在犯傻吗？”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个声音，此刻的它格外地令佩洛丝心生厌恶。

“走开！！”

佩洛丝把魔力凝聚在指尖，一道紫色的霹雳狠狠地直射了出去，在黑暗之中炸开了一道炫目的闪光，接踵而至的则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因为自私，所以自暴自弃，可怜，”那个声音的腔调变得更加嘲讽狠辣了，“佩洛丝，你还想救凯琳吗？”

“？！！”

一句话，宛若当头棒喝。

对啊，自己是不是，搞错目的了？

对凯琳的爱，令人如痴如狂，可，自己一直以来努力学习魔法，努力研究《海拉法典》，经历如此多的艰辛，如此多的努力，难道单纯只是为了，让凯琳爱上自己吗？

“不对，我是......我是不想失去她！母亲已经死去了，我......我不能再失去凯琳！”

“呵，你终于想起来了啊。”

佩洛丝没有理会这声音，她的大脑又飞速地转动了起来。

自己就是想拯救凯琳，挽救她的生命，能看到她能活下去，这就是最大的心愿。

自己就是看不惯这个世界，看不惯它对自己母亲的诋毁侮辱，看不惯一个性别的人生来就低另外一个性别的人一等，看不惯一个完全无罪的善良的人，仅仅因为爱上的人性别一样就要被这么攻击，这么辱骂。

自己就是想做这些事，想改变这些事，凯琳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和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看来，你终于，想通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艾嫚。”

“不，其实，还有一件事，你还没明白。”

“什么事？”

“你见过在战争开始前就投降的将军吗？”

“没有，这一定是最懦弱的胆小鬼才会干的事吧？”

“可那就是你。”

“什么？”

这下佩洛丝真的腾起怒火来了。

“终于懂得发火了，还不错，”那个声音干笑了两声，“可你就没想过吗，你对凯琳，告白过吗？”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给她凭添心理压力，威胁她的生命，而且也会被她讨厌......至少，至少等我能治好她，再......嗯？”

对啊，自己之前就下定了的决心，怎么忘了呢？

“所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佩洛丝，”那个声音说着，收起了嘲讽的腔调，取而代之的是无上的诱惑，“努力破解你想破解的东西，达到你想要的目的，这样才能轮到下一步，而且——”

那个声音变了种腔调，变得更加魅惑了，仔细听听，似乎还能听出女性的嗓音特有的甘甜。

“只要你能够挽救凯琳的生命，让她拥有健康人的身体，之后你真的还怕她拒绝你吗？她是你的东西，她本就该是属于你的，你有胆子去改变社会，有胆子去改变人心，难道就没有胆子去改变她，改变她的心吗？你现在的恐惧，是因为她面临着死亡，而你战胜不了死亡；但是，如果你能战胜死亡呢？那么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止她属于你？”

“这是你的想法，我不能这么做，凯琳永远是属于她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包括我，如果，如果她真的不肯接受我的爱，我可以放手。”

“那么如果她不肯接受的原因，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这个世界告诉她不能和女人相爱呢？”

“如果是这样，我......绝对不会放弃！”

“说得很好，”那个声音又干笑了几声，“那么回到我们最开始的话题吧，佩洛丝，你最近的进展，如何了？那天在梦境里见到的魔法，你，想不想试一试？”

“这和《海拉法典》的奥秘有关系吗？”

“呵，当然有关系，如果你把你的母亲留下的手稿全部参阅完毕，一定会发现的，但，为了让你的速度能快些，赶上那个女孩的生命之火，我乐意为你指点一下迷津。”

“！！”

佩洛丝的思绪突然回到了现实。

自己正端坐在地下书库的书桌旁，身旁堆满了各式的书籍和手稿。

抬眼望去，巨大的地下书库中，灯火昏暗，只有书桌这里的一盏台灯，孤独地散发着白色的光亮。

“嗡.......嗡.......”

远处的书架，忽然震动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除了西北角的那三个大书架，还有十几个书架，也一并晃动着。

它们晃动得越来越剧烈，紫黑色的烟气不断泄出，晃到最剧烈时，就听见“啪嗒！啪嗒！”的声音，听起来是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和羊皮卷被从书架上晃下，摔在了地上。

佩洛丝连忙起身飞了过去，她用魔法一本一本地将被晃下的书籍手稿拾起，却没有把它们放回书架上，而是催动魔法，把它们一本本地摞在了书桌旁，在书桌旁堆起了一座书山。

“加油吧，佩洛丝。”

望着这座书山，佩洛丝的表情变得兴奋了起来，浑身上下燃起了一股决战般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