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没有祈福的葬礼（上）

萝拉和莎伦的葬礼日期，在经历无数波折后，最终定在了一月二十四日。地点，则是路连苏度假村后的一片草地。

这本来并不是一个可以体面地举行葬礼的地方，然而即使是佩洛丝，也对此无能为力——安娜贝拉无论如何游说，也没有任何一家教堂愿意承接这场葬礼。考虑到路连苏度假村是两人最终结束生命的地方，又是艾奇逊家族旗下的产业，在这里举办葬礼，似乎也是最好的替代之选了——当然，度假村方面最初显然也不愿同意这个决定，然而在来自艾奇逊公爵的直接命令下，他们还是点了头。

佩洛丝在这一天起了一个大早——或者说，整夜用功苦读的她本就仅仅是小憩了片刻而已。她向女仆与医生们特别叮嘱了几句，穿上了一身肃穆典雅而精致的黑纱丧服，郑重地整理一番仪容，便动身赶往葬礼现场了。

她舍不得惊扰熟睡中的凯琳，也没必要去惊扰。凯琳曾经表露过希望出席葬礼的意愿，但佩洛丝没有答应。这样一个悲戚哀伤的场合，很可能再次撕开凯琳那尚未愈合的心灵伤口，令她好不容易好转的病情再度恶化。

早早地来到葬礼现场，预定的宾客尚未到来，不过，负责承办葬礼的格拉顿经理和工作人员，以及坚持要亲自出席自己学生的葬礼的艾奇逊校长，都已经到了现场。

“格拉顿经理，神父呢？主持葬礼的神父到了吗？”佩洛丝环视了一番，眉头紧锁。

“科普兰小姐，我们努力联系了神父，但是我们常合作的神父全都拒绝.....说他们无法给两位罪人行祷，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参与葬礼的众人们能代她们忏悔她们的罪......”

“一群伪善的恶棍！”佩洛丝就算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此刻也是再也免不了失态了。她的脸气得通红，一双小手紧紧地攥着拳头。

“对不起，我们也没办法，科普兰小姐，触犯十诫的人是得不到祝福的，教廷的原则一直如此，更何况她们两个还是自杀而死，这种情况，就算再多的钱，我们也说服不了神父破戒......而且科普兰小姐，恕在下直言，为什么这次您一定要神父主持葬礼呢，您不是......”

“我确实不信仰卡奥斯，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所以我母亲逝世的时候，不需要这些伪善而无知的神棍来主持她的葬礼。但是死去的莎伦学姐，还有她的恋人萝拉，都是虔诚的教徒，她们一定希望在自己死后能得到祝福，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佩洛丝几乎是咬着牙说着话的，她死死地盯着幕布上的三角符号，眼神凌厉得像把尖刀。格拉顿经理则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不敢插任何话，像个正在被教训的孩子一般聆听着佩洛丝的怒火。

“要么......科普兰小姐，我，再去联系一下？”

“不必了，你也很难做，我知道，好好把葬礼准备好，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佩洛丝轻提裙边，转身离去，放过了这个可怜人，朝肃立一旁的艾奇逊校长走去。

艾奇逊校长今天也显得格外郑重而严肃，他穿着一身笔挺整洁的黑色丧服，神色凝重，不发一语，表情似是懊悔，似是自责。

“校长，学校那边的神职人员，也没有一个愿意来主持吗？”

艾奇逊校长轻轻摇了摇头。

“呵。”佩洛丝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丝冷笑，她瞥了一眼两个女孩的灵柩，眼中透出一股寒霜般的目光。

“那么，校长先生，我之前以校董身份提出的提议，您应该可以考虑了吧？”

“将晚祷改为非强制性，减少学校里教会活动的时长，是吧，唉......”

艾奇逊校长简单回应了一声，便低下了头，既没有表示出反对，也没有表示出赞成，自己的学生这样离世，看来对他是一次不小的打击。

“您也无需自责了，校长，没能保护好她们，我也可以说有责任，学生会也有，”佩洛丝神色凝重地说道，随后又露出了冷笑，“然而，这次我们学校的这些神父们，嬷嬷们，又干了什么？我已经了解过了，我这个可怜的学姐，生前十分虔敬，每次晚祷都没有缺席过，告解也是几乎次次参加。然而呢？她在被欺负的时候，在最绝望、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这些人都干了什么？”

艾奇逊校长没有答话，佩洛丝也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是啊，我们的学校确实没规定神职人员有义务去管校园里的事，可他们真的对这个学校有益处吗？我的凯琳，每次参加告解以后都会伤心成那样，这帮人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她们对凯琳说了什么？现在，生前无比虔敬的女孩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们活着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死去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然后呢，然后她们是罪人，这样的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人，是罪人！”

佩洛丝越说越激动，情到深处，泪水夺眶而出。

“她们凭什么承受这样的侮辱，就因为《圣典》里的那几句话吗？我们到底是人，还是只不过是遵循《圣典》而活的行尸走肉？他们，他们就没有一点最基本的人心吗？如果人类最基本的良知告诉我们，她们仅仅是互相相爱而已，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因为这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圣典》，给她们定罪呢？”

“佩洛丝，”艾奇逊校长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激动得快要失去自制力的女孩，小心地出声劝阻着，“卡奥斯真的存在，《圣典》是祂对人类的规训，若是违背了它，卡奥斯，必会降灾于人类......”

“可笑！”佩洛丝一把扯下一块印有代表卡奥斯的三角符号的幕布，用脚狠狠地踩踏着它，似乎在发泄着心中极度的愤怒，“如果卡奥斯真的是这种存在，那它就是暴君！是人类的奴隶主！是勒索人心的绑架犯！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反抗它，而是要像绵羊一样顺从它？我们真要当它的牧群，然后被它屠宰了端上餐桌？”

泪水遮蔽了佩洛丝的视线，愤怒夺走了她的理智，她猛力地踩踏着那幕布，一脚，两脚......

艾奇逊校长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出声制止她。他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依旧是神色凝重，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如果佩洛丝不是被愤怒遮蔽了感受心声的能力，此刻大概能听到他的低语。

“这孩子，果然，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只是，未来......”

不知愤怒发泄了多久，身体的疲惫终于令佩洛丝渐渐消停了下来。她完全不顾仪态地径直躺倒在草坪上，愤懑不满地凝视着阴云不散的天空。

“真的是这样的吗？”

咀嚼着艾奇逊校长的那句话，还有自己以往所了解的一切教育。

眼前有些发黑，头脑有些发晕，意识也稍微有几分模糊。

忽然，佩洛丝感到，一股诡异的悸动，在内心中悄然滋生。

“真的是这样，科伦娜·科普兰的女儿。”

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丝奇怪的声音，还是那样的神秘而辽远，宛若亘古的回音。

“又是你？”佩洛丝戏谑地说道。半是嘲讽，半是自语。

身体异常疲惫，沉重得不想挪动一下。比起第一次的惊讶，第二次的烦躁，第三次遇上这声音，好像反倒平静了许多。

既然如此，佩洛丝索性干脆就这样随意地躺着，也不想去惊动坐在身旁不远处的艾奇逊校长。

“又见面了，佩洛丝。”

“只不过是你在单方面叨烦我而已，我的心音，你听得见吧？”

“没问题。”

“那就这样对话，我不想奇怪地自语。”

“你如何选择都是你的自由。”

“那么很好，能先告诉我，你是什么吗？”

“如果你那天晚上翻开了那本书，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那本《海拉法典解注》？”

“我把它送到你手里，你却依旧拒绝翻开它。你不是很想拯救那个叫凯琳的女孩吗？”

“你是希望诱惑我吗？我当然会翻开它，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那个安娜贝拉对你说了什么，你一定要遵循她吗？”

“当然不，但我也感受得到我如今的欠缺和不足。”

“不，你并不是。”那个声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佩洛丝。

“你只是在逃吧，佩洛丝，躲避你对凯琳的责任，也躲避你母亲曾经窥见的真实。凯琳的身体状况暂时稳定，给了你暂时麻醉自己的资本，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佩洛丝再度气得气血翻涌。她从地上猛地爬起来，大喊道：“胡说，才不是这样！”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周边的人吃了一惊。本来沉思着的艾奇逊校长讶异地抬头看了看她，露易丝刚刚赶到葬礼现场，恰好看到这一幕，惊得有些目瞪口呆。

周边人的反应让佩洛丝稍微冷静了一些，她走到一旁，小心地继续用心声交流道。

“你是在信口开河！凯琳，我怎么可能不想让她健康，我怎么可能不想，让她能拥有一个和寻常人一样的身体，让她，让她可以......”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呢？给她请最好的医生？还是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和首饰？这些事，呵，任何一个人只要有钱都可以做到，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的作为很特别？”

佩洛丝忽然愣住了，这个声音说得是如此地有道理，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余地。

“你用你的生命去要挟她自己坚强活下去，可你呢？那个安娜贝拉吓唬你要付出代价，你就真的不敢了？”

“我......”

“扪心自问吧佩洛丝，我们假设，如果，你能够治好凯琳，让她能健康地活下去，而代价是你自己的生命，你会愿意吗？”

“我......会.......不会.......”

人生第一次，佩洛丝的心陷入了犹豫和迷惘，她因此对自己产生了愤怒，愤怒自己竟然，在涉及到凯琳的问题上，还会有犹豫。

“没什么可耻的佩洛丝，人类不可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尤其是你，太幸运了，生来就拥有太多东西了，难道不是吗？你的美貌能令所有见到你的人惊叹或者嫉妒，你的才华能令如此众多的天才头脑相形见绌，这个世界上最庞大富裕的财团，也等着你去继承；你从来不需要低头谄媚，也不需要奔波劳碌；你可以出于兴趣去烹制佳肴，而不是在面包房里忙碌到半夜，只为赚取那几个舍客勒的额外工资，你也可以单纯因为喜欢而在机器旁玩耍，而不是守在机台上，十几个小时应付着那些阀门，只为在回家时，能有一点日薪，喂饱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嘴，不是吗？你的命，非常值钱，值钱到你舍不得丢掉它。”

“我，绝对，绝对不是......”

“不是？那你又在害怕什么，又在犹豫什么？”

沉默许久，佩洛丝始终想不出任何话来答复。

“否认也可以，佩洛丝啊，那你就证明吧，证明你为了你爱的凯琳，可以做任何事，做那些其它人都做不到的事，这样才能证明，你对她而言独一无二，爱，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想想那两个女孩吧，她们都愿意为了彼此舍弃自己的一切，这才配称得上是爱，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佩洛丝继续沉默着，许久，她才打破了内心中的寂静。

“代价。”

“代价？”

“对，代价是什么，是我的生命吗？”

“没有那么昂贵，佩洛丝，这都取决于你是否想‘逃’。如果你不‘逃’，你可以和你爱的凯琳继续在一起——以你期望的任何形式。”

“我希望能和她结婚，以世人眼里的夫妻的形式，走完这一生，这样，也做得到吗？”

“呵，你连这种事都需要欺骗自己吗？如果你自己有决心，谁又能阻止你呢，佩洛丝·科普兰？只有死亡能把你们分开，你应该早就有这种决心了吧？”

是啊，自己是佩洛丝，是科伦娜财团的继承人，自己如果能帮凯琳战胜死亡，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自己要害怕的呢？又有什么，是自己克服不了的呢？

诱惑，自己绝对拒绝不了的诱惑。有这样的诱惑在，哪怕前面是深渊，自己也愿意踏出脚步。

“我会考虑的，关于你的提议。”

思索再三，佩洛丝还是这样，谨慎地回应着那个声音，只不过，她内心那堵原本严密的砖墙，如今早已到处是松动的砖块了。

“好，佩洛丝，我很赞赏你踏出脚步的勇气。”

“但我还有一件事想确认，在我去探寻你的身份之前，我想先问明白一件事。”

“说吧。”

“你是卡奥斯吗？还是说，你熟悉卡奥斯是什么样的存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声音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我当然不是卡奥斯，但我可以告诉你，卡奥斯确实存在，”那个声音说道，“而且，我对它的印象，和你一样，它是一个暴君和奴隶主，强大、暴虐而威严，不过，它既不全知，也不全能，否则，我也不会还能存在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