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启示录 
第63章 改变
踉跄地离开路连苏度假村的大门，激动的心情尚未平复，佩洛丝却被伊薇特轻轻叫住了。
“佩洛丝，能稍微占用几分钟你打算用来陪伴凯琳的时间吗？”
“没问题。”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佩洛丝跟随着伊薇特，钻进了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
咖啡馆内的一张小桌前，艾莉西娅早已坐在那里，她的身旁坐着一个中年妇女，这位妇人穿着一身朴实无华的黑色丧服，戴着一顶缀着黑纱的黑色小圆帽，褐色的眼眸中透出的那股矍铄中不失温柔的目光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埃米林……阿姨？”
“科普兰小姐？您…..知道我？”听到从佩洛丝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福西特夫人大感意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她刚要起身向佩洛丝行礼，佩洛丝却抢先一步，向福西特夫人恭敬地行了一个提裙礼。
“在我八岁那年的生日，您来过科普兰家宅，我依旧记得。非常荣幸能再见到您，埃米林阿姨，”佩洛丝眼神里满是尊敬与谦逊，“请您不必对我使用敬语，因为您是我尊敬的前辈。我知道，一直以来，您都在努力着，为了我们共同的期许。”
一长一幼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传递的决心。
“请坐吧，科普兰小姐，还有索尔贝格小姐。”
佩洛丝整了整裙摆，坐在了福西特夫人旁边，伊薇特则坐在了她的对面，三人先是稍微喝了几口咖啡，待心情稍稍平复后，这才开始了交谈。
“埃米林阿姨，您也是来送别莎伦学姐和她的恋人的吗？”
“是的，我偶然间听说到了她们的事，就觉得……我必须来为她们送别，所以匆匆前来了，”福西特夫人稍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事出突然，我甚至来不及联系我的同伴们，只好只身前来，唉，未来我们会去墓地，探望这两个不幸的孩子的……”
“我真的很感激，很感激您能为她们哀悼，”佩洛丝感觉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酸了，她忽然变得更加谨慎起来，小心地说道：
“埃米林阿姨，您……知道她们的关系吗？”
“嗯，我知道，新闻里，写得很详细。”
“那么，”佩洛丝的眼中闪着期望的目光，“您对这样的关系，怎么看？”
福西特夫人看上去非常犹豫，她喝了口咖啡，眼神游移着，沉默了许久，在佩洛丝那愈发炽烈的目光逼视下，终于开口回应道：
“她们的死，我深表同情，但……科普兰小姐，说实话，我，并不是很能接受有违诫命的行为，您知道，我依旧是虔敬于卡奥斯的…..但我并不认为她们有罪，我的良心告诉我，人……不能因为爱而被定罪，所以说句实话，科普兰小姐，我现在的内心，也非常纷乱。”
“我能理解您的感受。”佩洛丝的表情由期许转变成了无奈。
她感受着福西特夫人的心绪，那善良、纯净，却又复杂而纠结的心绪。这心绪是如此地似曾相识，令佩洛丝触动——因为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感受过的凯琳的心绪，一样的善良而纯净，却又一样地复杂而纠结。
“诫命，诫命，”佩洛丝在心中默想着，“神明制造的桎梏，到底囚禁了多少人的心呢？”
不过，现在还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佩洛丝很快把自己的心绪调整过来，将目光投向了伊薇特。
“伊薇特，你也认识埃米林阿姨吗？”
“嗯，说来话长，我们也是因为一个难得的机缘相识的……”
伊薇特将自己与艾莉西娅那天在竞技广场上的经历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番。
“原来还发生了这种事，呵，我们的警察，偏袒男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佩洛丝喝着咖啡，脸上腾着怒火，“要是凯琳遭遇这种侮辱，我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下手杀了那家伙……”
“科普兰小姐，请容我说一句，即使如此，冲动杀人也是无助于解决问题的。”
“哈哈。”佩洛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但是她的表情很快严肃了起来，眼神中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与深思熟虑。
“不过，我们确实该好好想一想未来了，想一想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首先该想一想，为什么这次会出现这样的悲剧，为什么我们，没能救下莎伦和萝拉。”
“佩洛丝，我觉得我应该对这次事件负责，”伊薇特神情落寞地说道，“我已经连续担任三届学生会长了，可是似乎在我当会长的这段时间里，我只顾着去推动改变陈腐的校规，去和校方讨价还价，却完全忽略了学生内部的问题……纪律部一直以来对我的批评确实不是全无道理，如果我多花些精力去关注学生内部的欺凌问题，可能……”
“我一直以来，对学校的事情关注的也不够，毕竟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凯琳，”佩洛丝也叹了口气，“但是最终，这样还是伤害到了她。我过去真的很天真，以为只要把凯琳保护在一个宁静的花园里，就能让世间的恶意远离她，但是这样终究是不够的吧，她是个敏锐而善良的人，如果我真的想让她远离这世间的丑恶，那我就应该去主动把这些丑恶抹消掉，否则，凯琳终究会被那些恶毒的气息所伤害的。”
感慨过后，佩洛丝忽然话锋一转，言辞也变得凌冽了起来。
“不过我觉得，伊薇特，至少这次事件并非你的责任，或者说，以学生会现在的组织和功能，你本来也就难以干预这些事。”
“你是说？”
“真正逼死莎伦的，并不是她在校园里的遭遇，而是她家人强加于她的那一纸婚约，伊薇特，你觉得，我们学校的学生们，有多少是早已被家人安排好了无法逃避的婚约的呢？”
伊薇特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几乎全部吧，无论是帝国还是我的家乡，贵族家的女孩们通常十四岁开始就要进入社交界，在家人安排下去物色未来的婚约对象，大概在十六岁左右就要订婚，绝大部分人会在满十八岁后不久正式结婚。你知道的，贵族家的婚姻，从来与爱情无缘。”
“埃米林阿姨，您和您的丈夫的婚姻，也是由家人安排的吗？”
“是的，其实年轻时的我，总是天真地以为我可以不结婚，但是……最终在我的父亲要求我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妥协。我算是幸运的，尽管是被安排的婚姻，但是我的丈夫一直对我很好，我的事业，他也一直很支持。”
“这样的幸运确实存在，但是要是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命运，也未免显得对自己太刻薄了些，”佩洛丝随后小声嘟囔了一句，“更何况，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想和男人结婚。”
“可是面对这种事情，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我们又可以做些什么呢？”
“你们觉得我今天的演讲，怎么样？”
“非常棒，听得我热血沸腾！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仿佛感觉有了你鼓励的勇气，我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真的很了不起，”福西特夫人也发出了由衷的感慨，“我很羡慕这样的激情与勇敢——独属于年轻人的无畏。大概这就是未来的希望吧，我所期许的希望。”
“那么其实，我现在有几个计划，可能会很激进和很困难，但我还是想说出来。”
“你是说？”
“伊薇特，我觉得，我们等到开学，就应该进行一次大规模的问卷调查。调查的重点就是，校园欺凌的情况，家庭关系的情况，以及对婚约的看法，我们应该首先弄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挣扎，而到底又有多少人，愿意去反抗。”
“有道理。”
“而且，我们学生会的组织也需要改变，”佩洛丝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们应该组建一个专门的部门，专门负责接收来自学生们的求助，无论是校园内还是校园外，是同学关系还是家庭，只要我们觉得有必要，我们都应该施以援手——动用上大家能动用的资源。如果我们早一些知道莎伦面临的痛苦与困惑，我们一定能在悲剧发生前制止它的。”
“嗯，这个确实……非常有必要。”
“还有，之前我一直是消极抗议，”佩洛丝挺了挺身，正色道，“但是我不能再等待校方的主动妥协了，艾奇逊校长是个好人，也是我尊敬的长辈，母亲的好友，但是很对不起，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对他进行逼宫了。”
“你的意思是？”
“伊薇特，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每次考试只愿意考比及格线高出一分的程度吧？”
“我知道，你是要抗议学校的课程设置，拒绝教授巫术和炼金术。我们举办的‘魔法之心’沙龙，目的也是如此。”
“我一直只是抗议，但是这次事件告诉我，是到了我应该认真去执行它的时候了。沙龙虽然能够作为一些补充，但兴趣沙龙毕竟替代不了正规的校园教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继续按照男人安排的课程去学习，看着那些对我们的生存与平等至关重要的知识，对我们关上大门。如果我们爱洛依丝女子学院的定位是为女性提供精英教育的学院，那么我们就应该拥有最全面的课程，莱顿公学有的课程，我们也都应该有，甚至更多，因为我们只有变得比他们更优秀，才能在这个世界里，给我们自己争取一些说话的空间啊。”
“也就是说，你的这次演讲，目的是这个？”
“对，伊薇特，我希望我的同学们也能赞同我，这样我们才好去给艾奇逊校长施压。等到了下个学期，我希望学生会发起一次联署运动，如果大多数同学都愿意联署，艾奇逊校长也肯定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了。”
伊薇特的心情也很激动，不过她仔细思考了一下，还是有些犯难地皱了皱眉。
“可是佩洛丝，这样难度可能比较大吧，据我所知，现在大部分的学生已经在抱怨课业的繁重了，突然增加这么多的课程，而且都是学习难度如此之大的……会有多少人愿意响应呢？”
“我觉得，这是因为，我们目前的教育和课程安排，一切依旧是为了把女孩培养成一个好妻子和好女儿，繁重的课业并不能让人看到努力能改变什么，自然就是负担，”佩洛丝莞尔一笑，自信地说，“所以我今天才要如此演讲，所以我才要去推动课程的改变，如果劳累是为了自己未来的光明，那么这种劳累也是很值得的，不是吗？”
伊薇特点了点头，一旁的福西特夫人一直静静聆听着，也赞许地点了点头。
“另外，我们学校的定位，我觉得也得渐渐改变了，它至今依旧是以盈利为目的，有着高额的学费，这样会把有真才实学的学生拒之门外，却让许多贵族家庭把这里当成是给自己那即将订婚的女儿镀金的场所，这样是错误的。母亲生前其实早已想过改变，可惜，她最后几年的时间里，要做的事情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她已经很难去实现这个想法了，但是，我可以，我还有很多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些事。”
“那么，你希望我们的学校变成什么样？”
佩洛丝望着窗外的天空，稍稍沉思了一下。
“我希望，爱洛依丝女子学院，能够成为真正的培养优秀女性的学府，未来，足够优秀的我们终究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我会对这个学校扩大投资，降低学费，并且为那些真正成绩优异的学生提供奖励。还有，我也希望我们学校在招收学生时能摒弃门第之见，无论是什么阶层的学生，都应该一视同仁，只要优秀，就应该获得就读的机会。这些，以科伦娜财团的力量，都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我的同伴们，有的已经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了爱洛依丝女子学院，有的在听说了这个学校的事迹后，也纷纷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到这里就读，”福西特夫人满是赞许与期望地说道，“如果这些改变实现了，想必她们，也会更开心的吧。”
“对了，埃米林阿姨，您是不是非常希望能认识我，也非常希望了解我的母亲对您的‘和平与平等’组织的看法？”
“嗯，是的……在她面前，我真的是过于渺小，渺小到自己做的事情都不值一提……”
“您没必要如此自谦，埃米林阿姨，”佩洛丝重新用崇敬的目光注视着福西特夫人，“我的母亲一直对您的勇气与意志十分赞赏，只是她对您的前景不是十分看好，因为她认为，您所采用的方式，能动员的人力十分有限。”
她忽然笑了笑，主动向福西特夫人伸出了手。
“所以，愿意和我们一起合作吗？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以更多元的方式，更广泛的人力和资源，去推动我们所期待的变革，让我们的声音被这个世界听到。总有一天，在那个广场上举牌子的人，不再会只有你们几个。”
福西特夫人紧紧地握住了佩洛丝的手，热切，而感动。
“求之不得，科普兰小姐，您的母亲能如此看重我的价值，我真的……感激不尽……能看到年轻人的优秀，能看到年轻世代对未来的期许，我相信，我们……我们终究会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