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凝望深渊（上）

“公......公爵阁下，您真的确定要在这份并购案上签字吗？”

“我......我......”

第根尼公爵望着面前的文件，手上握着的钢笔仿佛有千斤之重。他浑身战栗颤抖着，迟迟无法落墨。

第根尼城堡会客厅那帕尔斯产的上等地毯上，此时已是一片狼藉，瓷器和玻璃的碎片洒满了一地，摔不坏的银盘也砸下来了好几只，甚至还有不少火燎的大洞——看起来像是某个气急败坏的魔法师随意放射火焰留下来的痕迹。

城堡的主人——第根尼公爵，今年已经年愈花甲了，他须发皆白，面容憔悴，身上披着的贵族紫袍耸拉着，显得凌乱而狼狈。镶着钻石的铂金魔杖被随意撇在一边，身旁的桌子和柜子上都几乎是空空如也，看起来一切能扔的东西都被这个可怜的老人扔了出去。

“拉萨尔，你还是别替你家主人犹豫了，”来访的客人看着这片狼藉的景象，口气里却冷酷得没有半点怜悯，“快叫公爵阁下签了文件吧，我还等着回帝都向艾尔德尔董事长复命呢。”

“安娜贝拉，这个魔女、贱人、淫妇！她这么做，会受报应的！会被卡奥斯惩罚的！”第根尼声嘶力竭地狂喊着，钢笔被他一甩而出，狠狠地撞在墙上，在白色大理石的墙面上洒下了一片黑色的墨迹。

“看来，第根尼公爵阁下对这个并购条件还是不太满意？如果是这样，只要公爵阁下一句话，我们马上可以撤回并购提议，您可以寻找新的买家，”客人上前一步，伸出手，扯住了文件的一角，“不过人类的良知迫使我提醒公爵阁下，阁下至少有十万奥雷，也就是六十多个钻石塔兰同的债务将在九天之后到期，另外还有三百多个钻石塔兰同的债务需要今年之内偿还，如果要是还不上，这些产业，大概只能在破产后抵押拍卖了吧？阁下能找到比艾尔德尔大人更慷慨的开价吗？”

“我......”

“好好想想吧公爵阁下，这个并购案的金额可足够阁下偿还所有债务，不仅可以保住这座城堡，还能留下些钱颐养天年。当然啦，阁下可能供不起公爵级别的税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大概只能用伯爵来称呼阁下了吧？”

“你.....你......”站在第根尼公爵身边的拉萨尔几乎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们科伦娜财团就是这种无耻卑鄙的货色！让我们第根尼家落入今天这步田地的人是你们，乘人之危攫取我们最后一点祖业的人也是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魔鬼，才能让你们这么肆无忌惮？”

他怒不可遏地举起魔杖，眼看就要给面前这个不讲规矩的客人一点教训，然而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桌上的第根尼公爵此时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我签......”这个老人用虚弱而无助的声音说道，“我......同意这个并购......”

“公爵阁下！”

“拉萨尔啊，我那几个不成器的逆子，没一个能比得上你这个仆人，到了这个时候，只剩下你还陪在我身边了啊......”老人又摸出了一支钢笔，颤颤巍巍地在文件上签好了字，“扶我回房，让我休息一会吧......”

拉萨尔狠狠地瞪了客人一眼，扶着第根尼公爵离开了会客厅。

被独自晾在会客厅里的客人望着二人的背影，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他拿起桌上的文件，核对了一下，将其中一份放进了公文包，留下了另一份在桌上。他哼着小曲离开了会客厅，顺手拿出了便携式的瀚瓷通讯仪终端。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这个老人下手太恶毒了？”

在帝都的科普兰大厦，位于六十七层的办公室里，安娜贝拉看着瀚瓷通讯仪上传来的信息，面无表情。她注意到佩洛丝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条信息，于是朝着她微笑了一下，询问道。

“没有，阿姨，”佩洛丝的回答中没有半点情绪的波动，“我的母亲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有个欠了你的债的老人请求你不要牵走他的最后一只羊，你不仅不应该牵走这只羊，还应该再送他一只羊，然后免去他的债务；如果有个欠了你的债的老人请求你不要拍卖他的庄园，你不仅应该拍卖掉他的庄园，还应该给他看看账簿，告诉他没还清的债还剩下多少。’”

“没错，这就是科伦娜的生存法则，”安娜贝拉感慨着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当年，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但是我的心情还是很......难以言说，阿姨，第根尼公爵，曾经也是帝国的‘八大公爵’之一吧，现任的第根尼公爵，曾经是帝国名列前茅的巨富呢。”

“对于你这代人而言这已经是历史了，这是大约三十年以前的事。”

“但是想到他们今天落到这步田地，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没有办法，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安娜贝拉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催动魔法将写着讯息的纸条烧成了灰烬，“在这个用财富来衡量爵位的时代，没有哪个贵族敢说自己的地位是永恒的，也许昨天还是众人仰望的公爵，明天就可以因为破产变成一个徒留贵族记忆的骑士。”

“这种事情，我真的不想让凯琳知道啊，”佩洛丝轻轻地攥着拳头，“她会宽恕我吗，如果她知道了这些？”

“相信一下她吧，佩洛丝，”安娜贝拉慈爱地摸了摸佩洛丝的头，“我刚认识科伦娜的时候，和现在的凯琳一样善良，或者说，天真。但是很快我就接受了科伦娜的一切，而她，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也教会了我非常多的东西。”

“但，我敬爱着我母亲的一切，唯独有些事我无法认同她，”佩洛丝摇着头说，“也许我不得不走入这样的世界，但我绝对不会希望凯琳也......”

“你的想法我不反对，但这也意味着你必须变得比你的母亲更加优秀，才能做到连她也没做到的事。”

“我知道，”佩洛丝说着，翻开了笔记本，“那么安娜贝拉阿姨，就让我从现在开始学起吧，您是怎样对付第根尼家的？”

“当然可以，不过打垮他们的并不是我，而是科伦娜.......”

回到家，又是夜色渐深的时候。给等在客厅的凯琳一个拥抱，与她共浴享受难得的清闲与宁静，在回廊和花园中简单散步，一同朗诵诗歌，回忆新出的话剧，感动的剧情两人一同感慨，欢乐的剧情两人一同嬉笑，直到夜深后目送凯琳就寝，再拜托值夜的女仆守在她身边，就是这样简单、平淡而又快乐的日常。

“最近离开凯琳的时间越来越长，能陪伴她的时间却少了许多啊。”坐在地下书库中央的写字台前，翻阅着书稿与典籍，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感觉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心头。

日历不知不觉地翻到了二月，寒假剩下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学生们纷纷加紧时间享受最后的假日惬意时光。

然而佩洛丝却变得更加忙碌了，事实上，对于她而言，“休假”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事。这些天以来，她不是努力用功与安娜贝拉阿姨一同整理母亲留下的书稿，就是随阿姨一起前往公司，向她学习“大人的世界”，抽空，她还要组织自己的同学们，按照每周两次的频率举办“魔法之心”沙龙。即使是在晚上，她也没有什么机会休息——她需要一头扎进地下书库，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中学习各种基础知识，古森钵文、古维格文、雅兰文......数学、炼金学、天文学......除此之外，还有成卷成卷的，母亲留下的书稿与著作，等待着她去阅读。

“时间......给我时间.....”

时间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事物——同生命一样珍贵，佩洛丝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科伦娜财团的巨大财富也许可以买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但有两件除外，一件是时间，一件是生命。

按照正常的步骤，佩洛丝急于学会的知识，应该在她二十五岁——甚至更老的时候，才慢慢掌握。如此庞大的知识海洋，就算是再天才的头脑，短时间内狂吞豪饮，也会不堪重负。

然而佩洛丝很清楚，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时间。自己的挚爱，凯琳，那随时有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绝对没有办法承受漫长的等待。

“今晚，再来思考一下我这些天以来的发现吧。”

这个短暂的寒假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但佩洛丝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在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感。这些天以来，她广泛翻阅了母亲的手稿，记下了从最初的“帕尔卡”型熔炉到最新的“凯丹III”型熔炉至少几万组的实验数据。比对着《海拉法典》，在那些不眠的夜里，佩洛丝努力地建起了各种模型，用图像、演算和交叉分析，反复追寻着脑海里那一丝丝模糊的感觉。

“我现在大概可以确定了，那个猜想是正确的，”一边翻看着自己记满了一整本笔记的记录与总结，佩洛丝一边思忖着，“无论是《海拉法典》、帕尔卡还是凯丹系列的框架，在它们之上一定隐藏着一个统一的模型，而我的母亲，就是通过这个模型演算出这些的。”

但问题是，这到底会是个怎样的模型呢？自己的母亲，到底发现了什么秘密呢？

佩洛丝又把目光投向了西北方的角落，那三个高大的书架，在昏暗的灯光下静静矗立着，投下一道道长长的黑影。

“那里有很多非常有年代的典籍，剩下的全是母亲的手稿，最关键的部分，肯定都在这里吧？”

《海拉法典解注》，萦绕在佩洛丝脑海里的，始终是这本书。那个奇怪的声音不断地劝诱着自己去翻开它，但扪心自问，佩洛丝自己也越来越无法抵御这本书的诱惑了。自从看到它的一刻起，她的心仿佛就被夺走了，无论是陪在凯琳身边，守在凯琳身旁，还是孤身一人时想到凯琳的身影，佩洛丝都忘不了这本书。她甚至遐想着，有朝一日如果靠着它破解了《海拉法典》的奥妙，自己一定带着凯琳，走遍这个世界，看遍凯琳日夜憧憬的美景；自己一定向她表白自己的心迹，然后为彼此准备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佩洛丝几乎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从书桌前走到远在西北角的这三个书架前的，她看着漆黑的书架上散发的那不祥而令人怖惧的气息，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

“只有我才可以为凯琳做到的事......是吗？”

那个奇怪的声音说得没错，如果自己仅仅是傲慢地认为为凯琳付出的那点金钱就可以称得上是爱，那么这份爱的代价真的很廉价。自己一直单方面期望着凯琳能放下身份的隔阂，用“佩洛丝”称呼自己，而不是那声象征着阶级的“大小姐”，可自己又为打破这种隔阂做过什么呢？几年以来，凯琳给自己的馈赠是如此之多，自己有偿还过吗？

“凯琳......她送给我的东西，都是穷尽科伦娜财团所有的财富都换不到的......她的爱，她的安慰，她的陪伴......可我到底做了什么呢？嘴上说着要拯救她，结果只舍得付出一些无关痛痒的金钱？如果是这样，我不配，不配成为她的恋人。”

心中纷乱的思绪还在激荡澎湃着，身体则早就作出了反应，在魔法的驱动下，《海拉法典解注》，连同漆黑的书匣，此时已经缓缓从书架顶端飞下，稳稳地捧在了佩洛丝的手里。

“翻开它吧。”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奇怪的声音。

“翻开它吧。”声音更强烈了，不过，这次是佩洛丝自己的心声，它正在，同那个奇怪的声音共鸣。

“翻开它吧，为了凯琳！”佩洛丝对自己说着。她凝望着书匣，轻轻抚摸着，仿佛抚摸着某个未知世界的大门，大门的背后正隐约吹来阵阵微风，阴寒刺骨，像是来自某个无底的深渊。

打开书匣，注视着封面，佩洛丝的手心冷汗直冒，浑身战栗着，如同自己站在峭壁之上，正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代价是什么？不得而知。

违背阿姨的警告是否正确？不得而知。

这绝对是豪赌，而且是一场幼稚而鲁莽的豪赌，甚至连赌注都不知道的豪赌。但这场豪赌绝对值得，因为它的奖品是如此的诱人，任何代价在这个奖品的诱惑面前，不堪一击。

“好好看吧，佩洛丝。”

走回书桌前，轻轻地把书放在桌上，佩洛丝咬紧牙关，缓缓地翻开了书页。

恍惚之间，佩洛丝感觉自己好似真的站在深渊边缘，向下凝望了片刻，然后，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