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生日快乐（下）

“假期过得怎么样啊，琼斯？”

“嗯，非常好，狠狠揍了我那个酒鬼老爹一顿！”扔下行李，坐在自己的床上，琼斯一边答着，一边舒缓着自己那因为舟车劳顿而有些酸痛的手臂。简、艾米、黛丝，还有好几位年轻的女仆围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聆听着。

“这，这样不好吧……毕竟是父亲，这也太……”

“哎呀黛丝啊，你是不知道他有多过分，”琼斯夸张地咧着嘴，黝黑的面庞与厚重的双唇下，一口洁白的牙齿格外地耀眼，“我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就抓着要我去嫁人，说什么酋长的儿子，呵，什么狗屁酋长，能有大小姐家大？我也不客气，抓着这酒鬼的衣领子，邦邦就是两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房间里的女仆们爆发了一阵哄笑，黛丝起先不明所以，但看到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她也不禁大笑了起来。

“对了对了，黛丝，我上次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好好和你聊聊呢，怎么样，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习惯吗？”

“很好，嗯，很好！”黛丝没作多少犹豫就给出了自己的答复，“就是…….就是犯错以后的读书……..有点难…….”

提到这里，黛丝的身子还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待遇优渥，薪水丰厚，人际关系也十分友善。无论是大小姐佩洛丝还是她的监护人安娜贝拉，都对女仆们十分宽容，是非常好服侍的角色。唯一要留意的反倒是备受大小姐喜爱的贴身女仆凯琳，她身体虚弱，罹患疾病，需要格外细心的照料。不过，这更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凯琳…….真的是一个天使。哪怕被大小姐如此宠爱，哪怕时常为病痛所折磨，可她的性格却并未因此变得有半分恶劣。她总是谨小慎微，近乎严苛地遵循着她本不需要遵循的规范，从来没有把自己所接受的服侍视为理所当然。事实上，在与凯琳相识的第一天，黛丝就和她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只是…….这个地方，还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自己曾亲眼目击过这个宅邸的主人亲手杀人，更在初来乍到之际，就经历了那样一个惊魂之夜。尽管，自己确实下定决心加入了那个神秘的教团，但想让自己立即适应这段比最刺激的惊悚小说还要跌宕起伏的人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啊，读书……..”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抛在一边，事实上最令黛丝关切的，还是自己的日常生活。

科普兰家宅确实对仆人十分友善，友善，但并不意味着放低要求。事实上，这样一座巨大奢华而复杂的豪宅，要将它打理得井井有条，所需要的，是上百名女仆如机械的齿轮般精准的专业工作。作为新人的黛丝，犯错是经常的事情，而犯错之后，自然会有惩罚。

体罚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在这座宅邸中的常见处罚，比体罚更加令黛丝感到犯难，那就是——读书。

科普兰家宅的女仆们，在工作之余都会被组织起来接受文化教育，而在参加那个以“摩伊拉”为名的教团的活动时，自己更是要学习那些令自己看一眼都头昏脑涨的陌生知识。而一旦犯了错……..惩罚就是把上一节课的功课重学若干遍，直到自己能通过考核为止。并且，犯错是如此容易，莫说黛丝这样的新人，就是那些在宅邸服侍数年的老手，都偶有失误的时候。

和这些书本打交道，简直是酷刑中的酷刑，黛丝在心中不由自主地抱怨着。

“哎，我宁愿被打一百棍，也不想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啊…….”

“啊，我也是这么想…….”

“对对对，我也是，不过……也许这未必算是坏事？”

听到黛丝倒的苦水，大家很快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所以说，你们这些新人啊，就是不懂主人的苦衷，”琼斯没有顺着大家的意思说下去，反而反驳了起来，“喂，你们想想，如果你们觉得这是酷刑，那大小姐呢？你们都看过她是怎么看书的吧，堆得这么高的书，‘呼啦’一下，就看完了！看完了，还得看下一摞呢！更别说，她经常就在书房里过夜，虽然那时候书房总是不让我们进去吧，但猜也猜得到她肯定是在里面看书啊，对吗？”

“可，可大小姐是贵族啊，和我们平民，当然是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琼斯不客气地瞪了简一眼，“喂，大小姐平时不是天天说，我们和她都是一样的人吗？凭什么她能做的事情我们就不能做了啊？喂，你们可别说自己不知道，要是我们，我们能和贵族们一样知识渊博，那他们还真的能高我们一等了吗？哼，我想有看书的机会都得不到呢，所以你们啊，可别老是这么抱怨，明白吗？”

“是……是…….也对……..”

“诶等等，不对，”琼斯才刚慷慨陈词完，脑筋一转，忽然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我说，你们，今天不干活，我一回来就围在我的房间，嗯，虽然我很欢迎，不过大家有这么闲吗？”

“其实，其实……..”

“唔，琼斯姐姐，如你所见，我们都是来这所宅邸不到一年的新女仆，没经历过大小姐的生日……那个，大小姐在今天是怎么过的啊，我们需要帮忙准备些什么吗？凯琳的生日会那么隆重，那大小姐的生日会总该…….”

“没什么要纠结的，啥也没有。”

“啊？？？”

“你们入职的时候，应该提醒过你们这个问题吧？”

“嗯，嗯，是这样，但…….”

“那就没什么好但是的了，朵拉女仆长立的规矩，不要质疑主人的决定，这点不清楚吗？”

“好姐姐，”艾米一把挽住了琼斯的手臂，哀求道，“拜托了，琼斯姐姐，唔，就算这么说，如果你知道的话，也至少帮忙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嘛~~”

“是啊，求求琼斯姐姐…….”

“琼斯姐姐一定会告诉我们的吧，一定会的吧…….”

“这个……..嗨，算了，反正大小姐也没说不能说，不算有什么决定，”望着自己后辈们的殷切眼神，琼斯经过多少犹豫就选择了投降，“好吧，那我就破天荒地说一句，那是因为啊，我们的大小姐，特别爱自己的母亲。在她出生的这一天，她带给了母亲极大的痛苦，为此大小姐才决定不庆祝自己生日的，懂了吗？”

“嗯，懂了！”

“原来是这样啊，多谢琼斯姐姐！”

房间里七嘴八舌地，洋溢着一片赞许之情，只不过，没过多久，就又响起了杂音。

“唔，可…….可是……..我听说，凯琳的生日就过得很隆重？那一天不仅会有盛大的生日聚会，听说我们的大小姐还会换上女仆的装束，在那一天包揽全部的家务活？”

“诶，黛丝，了解得很多嘛，看来你问得很仔细啊，”琼斯故意用手指弹了弹黛丝的手背，惊得她猛地把手一收，“关于这个，大小姐可是有解释的哦，因为这一天是她最爱的凯琳诞生到这个世界的日子，所以她得感谢这个日子，隆重些，也是应该的啦！”

“诶，等等，果然大小姐和凯琳…….”

“呼，这种事，不是该来宅邸的第一天就该知道的吗？”琼斯压抑着那险些喷薄而出的笑意，耐心地对几个年轻的后辈解释道，“看看我们的大小姐和凯琳这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样子，就知道她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啦！”

“可，可，女人和女人，真的可以…….”

“嗯，真的可以，”琼斯白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眼，“好了，休息时间也该结束了，大家，马上准备吧，干活去！”

“好！”

女仆们欢快地回答着，随即如同小鹿般，蹦着，跳着和唱着，离开了琼斯的房间。

“哎，我也该去找点事做了，虽然休假还有一天，但枯坐也没什么意思啊…….对了，好久没见凯琳了，这次我去帮忙照看一下她吧，不要额外报酬单纯帮忙的话，值班的女仆肯定也会答应我的吧……”

琼斯这么想着，满怀信心地走了出去，结果却并没有如愿，因为，直到大小姐的卧室门口，她才听说今晚并不需要人来值班。

这意味着大小姐，在一连几十个夜晚都在书房度过以后，终于再一次选择了与凯琳共寝。

夜，又深了。

时钟的指针，徐徐地向午夜十二点指去。对于佩洛丝而言，一个无奇却并不平淡，充满了痛苦与甜美的回忆的生日，也即将落下尾声。

尽管上一次这样躺在舒适柔软的床铺上进行睡眠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了，可佩洛丝却依旧大睁着双眼，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身边的凯琳，倒是早早地陷入了熟睡，佩洛丝也因此不敢辗转反侧，生怕自己的动作稍大，就惊扰了她的好梦。

“凯琳…….”

凝望着那幅睡颜的视线，许久许久，都不愿意移开分毫。

“我该，想些什么呢？”

佩洛丝似乎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心绪，这样空白一片的心绪。往日的千种心结，万般思绪，此刻却似乎一扫而空，仿佛只要这样看着凯琳，自己的内心便已被填满，自己的灵魂也有所依靠。

“是啊，这样就足够了啊…….”

即将过去的那个生日，与之前都一样，又似乎，与之前，都不一样。母亲的容颜，孩提时代的回忆，在记忆的海洋中依旧是那样地丰富多彩，只是，佩洛丝似乎也突然感到，这些东西，不再能填满自己内心了。

自己还在咀嚼吞咽这些回忆吗？在，这些浸透着泪水的回忆，苦涩而咸腥，曾经陪伴了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只是，渐渐地，渐渐地，这些回忆似乎，变得越来越远去，越来越渺小了。它们终究是变得如此地微弱，以至于，自己的心灵所缺失的那片空洞，不再能由它们所填补。

记忆犹新的，永远是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孩。

“‘生日快乐’，真好啊，为什么会这么好呢？”

佩洛丝无法想象，也不会忘记，在这个生日里，凯琳给自己送上的这些祝福，给自己的心中，到底激起了多少喜乐的涟漪。这些回忆在涌入心房之时，甘美如蜜糖，令人迷醉，令人深陷，令人难以自拔。

这份情感，与自己对母亲的情感，到底，会有多大的分别呢？

佩洛丝没有去想，也不愿去想。她并不需要让自己的情感被分门别类得泾渭分明，她所能确认的，所能期许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持续数天的下腹疼痛还在继续，时刻刺激着佩洛丝那本已麻木的神经。头晕目眩，意识模糊，就连身体也似乎变得虚弱，但佩洛丝的头脑，却从未有过如今天这般清醒。

“那么，我先看看吧，凯琳，你的生命之火，我所要守护的一切…….”

举起那面镜子，看向镜中，猛然间，佩洛丝的脸色一变，两手颤颤，差点让镜子从手中滑落。

“这…….这是凯琳的生命之火？！”

佩洛丝登时惊呆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前，自己在艾嫚大君面前，分明看得真切。那凯琳的生命之火，虽然微弱，却也有种意外地倔强，并没有能轻易熄灭的迹象，艾嫚大君也说得十分清楚，这样的火焰虽不足以让凯琳拥有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寿命，但帮助她支撑个七八年，撑到二十岁的生日，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为什么，自己看到的竟然是这幅景象呢？那火焰形容枯槁，宛若风中残烛，莫说稳定燃烧，哪怕是轻轻一动，就似乎要熄灭。

这样的火焰别说七八年，能支撑一年以上，就已经算是奇迹降临了。

“不，不可能…….绝对不应该是这样…….艾嫚大君虽然不可信任，但这种事，她不至于欺骗我……..”

泪似泉涌，心如刀绞，佩洛丝死死地扯住自己的头发，紧握双拳，努力让自己不要哭泣。

“等等？？”

也许是极度的悲恸反而让思绪在极度绝望中变得警醒，佩洛丝忽然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

“我，照反了吧，哈哈哈，应该这样，这个角度，才是凯琳的……”

调整一下角度，重新观察，果然，当镜子真正照到凯琳时，镜中的火焰一如梦中，虚弱，但依旧倔强。

“呼，我真是愚蠢啊，刚才那样，照到的是我自己……..？”

佩洛丝忽然，又感觉到了不对。

“那，我，难道，我……..”

“我才不会这么脆弱呢。”想了想，佩洛丝把镜子扔在了一边。这种玄乎其玄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能以逻辑阐述的道理可言，太过关注反受其乱，管好眼前的事，就应该好了。

“普尔曼医生的结果，真的是姗姗来迟啊。”书房里，安娜贝拉正翻阅着那份体检报告，才翻两页，她就登时脸色大变，在慌乱之下匆匆翻过，直接跳转到了最后一页，目光凝视在了最后的几行字上。

“因此，佩洛丝的恶化速度，远较其母显著，若是再未逆转此趋势，预后将极其糟糕。她的生命可能只能支撑一年，至多两年。”

颤抖着手，安娜贝拉合上了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