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安娜贝拉的一天

“安娜贝拉，我亲爱的妹妹，你真的不考虑入股一家信托公司吗？任何一家都不行？”

“不涉足金融业，是科伦娜生前所坚持的原则，我是无权违背的。”

“妹妹，现在真的是非常好的时机啊，现在的行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艾缇娅会馆的顶层，一个私密的奢华房间里，安娜贝拉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她的面前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约五十岁上下。男人有着和安娜贝拉十分相似的红头发和翠绿眼睛，形貌上更是与她有几分神似。只不过，他的白发显得更多一些，形容也有些枯槁。

“哥哥，我当然知道，自从凯丹III型熔炉问世以来，所有的工厂都在扩大自己的规模，比起五年前，帝国的工业产值至少增加了一倍，股价的上涨更是迅猛得很。我们的联合机械公司五年前每股是一奥雷二十八舍客勒，现在已经快接近三奥雷了。”

“对啊，可你知道吗，现在市场上最缺什么？”

“容我先听听你的看法吧。”安娜贝拉满不在乎地抿了一口浓浓的黑咖啡。

“钱啊！可以用于投资的钱，奥雷！”男人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几乎是手舞足蹈了起来，“妹妹啊，现在整个社会都在需要奥雷，开设新的工厂要奥雷，建设新的铁路要奥雷，购买新的海船或者空舰也要奥雷，开采新的矿藏也要奥雷。你看，我们的‘谢舍尔’矿业集团不是在霍拉桑行省发现了一片新的银矿矿脉吗？可就是因为投资额不足，到现在这矿脉还没动静呢！”

“科伦娜财团的资金还是足够充足的，我否决谢舍尔那边提出的融资请求不是因为没有钱可以投资，而是我认为最近的银价行情不好，这片矿脉至少现在并不能盈利。”

“看，你也知道银价行情不好，可银价为什么行情不好？还不是因为黄金现在太缺了！五年前要一个奥雷的东西，现在只要不到三十三个舍客勒！现在竟然有些假币贩子，拿真的白银伪造舍客勒银币，就是因为有利可图啊！”

“瀚瓷石的行情可不错，这两年煤精瀚瓷石的价格上涨了百分之十，就连一向和奥雷挂钩的钻石也在上涨，一个钻石塔兰同现在都到一千五百三十三奥雷了，五年前可只是刚过一千五百奥雷。”

“那是因为我们的工业需要瀚瓷石，不是吗？钻石现在也受欢迎啊，很多公司比起奥雷，更喜欢直接接受钻石的支付呢！”

“我不否认现在确实是一个黄金一般的时代，毕竟这可是科伦娜开创的时代，”安娜贝拉说着，眼睛下意识地眺望了一下远方，“如果未来，‘凯丹’IV型熔炉面世，大概又会是一波更狂热的浪潮吧。”

“所以现在最火热的行业，不是能源、不是机械、不是钢铁、也不是铁路和航运，而是信托啊，妹妹，”男人的话语显得有些急躁了，“有人需要钱来赚钱，有人赚了钱想赚更多钱，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两种人，不是吗？”

“你说得很有道理，哥哥，”放下咖啡杯，安娜贝拉摇了摇头，语气一如既往地冰冷，“我知道，对于渴望攫取财富的人而言，金融就是能够主动生出黄金来的魔瓶，它蕴含的财富，无穷无尽，就像大海一般宽广无垠。”

“那为什么......”

“因为科伦娜讨厌它。”安娜贝拉的回答非常干脆。

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瘫倒在了沙发上。

“我知道，每个人在一生中，总有那么些事是无法忘却的，”男人颓然地叹着气，“行吧，我理解妹妹你的心情，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科伦娜她为什么会讨厌金融呢？是因为范西塔特公爵的缘故吗？可是，他们的婚姻......应该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吧？而且他们在早年就是关系很要好的朋友，就算那段婚姻结束后，两人不是也保持着作为朋友的密切往来吗？”

“当然不是那个人的缘故，”安娜贝拉冷冰冰的嗤笑了一声，“如果是他的缘故，范西塔特财团也不至于至今还是我们最大的合作伙伴，我也不可能允许他来参加科伦娜的葬礼。说句实话，我和他的关系也不算坏，除了他总是对佩洛丝有莫名其妙的关心以外。”

“那为什么......”

“因为科伦娜不喜欢这种用钱来生钱的把戏，”安娜贝拉依旧是嘲弄般的笑着，“所有人都觉得科伦娜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可我知道，她其实是个保守得要命的家伙，保守到对于那场虚假的婚姻都耿耿于怀，在人生最后的九年时间里反复地为此向我道歉。她当然会讨厌金融，在她看来，只有真正生产出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产品，才是可以用来的赚钱的家伙，用钱生钱的这种把戏，在她看来，就是一场骗人的游戏。”

一边说，安娜贝拉一边努力地仰着头，尽量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

“好吧，我明白了，”男人知道决定已经不可能更改了，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么，就当这次是愚蠢的哥哥一次无聊的打扰吧，再会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道。

“不过，我很理解科伦娜，人在心有愧疚的时候，无论道歉多少次，自己也是会难以释怀的。所以，请允许我，再次向你道歉，为整个家族曾经对你做的一切，道歉。”

“你不必愧疚，做出那些事的是我那个专横的父亲，不是你。我和家族的恩怨也早就一笔勾销了，毕竟，他可以算是被我气死的吧。”

安娜贝拉忽然笑了起来，这次不是她平日里常有的那种冰霜般的冷笑，而是带着一种恶作剧版的愉悦与温暖。

“哈哈哈哈，而且，我应该感谢他不是吗？要不是他强迫我接受和科普兰家长子的婚约，我怎么会遇上科伦娜呢？从结果来说，我倒确实最后如他所愿，嫁进了科普兰家呢。”

“还有，”在道别之前，安娜贝拉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劝说道，“金融虽然是财富的海洋，但是大海也会有海啸的时候的。哥哥，还记得十年前吗？多少人，在那一年失去了一切。”

厄都斯区，位于帝都新城区的最东端，羽洛海峡的西岸。这里是艾芙区到坎宁区的交通中点，每天有数不胜数的巨富贵族，乘坐着奢华的私人轿车，穿过沿着海滨修建的扎汀尼大道，往返于豪宅云集的艾芙区和商业部门汇集的坎宁区之间。

由于面向羽洛海峡，环境优美、交通便利，而且毗邻作为商业经济中心的坎宁区，因此在扎汀尼大道的西侧也有一大片富裕的贵族住宅区与高档精致的商业区。这里虽比不上艾芙区的斯菲尔街一带那般巨富云集，却也是帝国中上层贵族喜爱的住处。

从扎汀尼大道的中段拐过一个路口，是一条名为“埃卡利街”的街道。这条街道有一个更响亮的绰号——“侯爵街”。这一绰号源自于街道两旁的住户：在艾芙区发展起来以前，许多侯爵选择在此定居，至今街道两旁的建筑依旧有许多是当年他们兴建的宅邸。如今，那些有幸富裕起来的侯爵家族大多搬迁到了艾芙区更为宽广奢华的住宅之中，留在此地的多数是各大家族的旁支、新富裕起来的小贵族、以及那些不幸没跟上时代浪潮却又有幸没被时代完全抛弃的曾经的老侯爵们。

沿着侯爵街走不到一哩，便可以看到一幢带着院落的三层别墅式建筑。在环境优雅静蔼，建筑干净美丽的侯爵街一带，这幢建筑却显得有些不寻常。它用青色的大理石建造而成，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墙角上更是攀着斑斑的青苔。大门处的那两扇铁门上，锈迹斑斑。一把虚掩着的铁锁歪歪斜斜地挂着，似乎这座宅邸的主人并不介意小偷的光临。

即使是在白天，这幢建筑都显得冷清而阴森，到了晚上，夜幕降临之时，它更是与周边那通明的灯火显得格格不入。

只不过，“侯爵街”上的住民凡是提到这幢建筑，都会如雷贯耳，或者说，在整个帝国的上流贵族圈，这里的名声都十分卓著。因为，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建筑，就是大名鼎鼎的科伦娜人偶工房的所在地。

提到科伦娜财团，人们通常最先想到的的词句一定是“奢华”和“宏伟”。诚然，科伦娜财团确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帝国雄厚的工业实力的象征。尽管科伦娜在帝国上流圈中声名不佳，以特立独行而闻名，那段同范西塔特公爵的婚姻以及离婚后与女性同居的行为都令她饱受非议，甚至一度被教会以刑事诉讼相要挟；也有非常多的人对她身为女性却不遵循应有的法则的行为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但却没人能否认，她开创的这个商业帝国已经渐渐地渗透进了每个帝国人的生活——甚至是整个人类的生活。没有科伦娜能源集团提供的充满魔力的瀚瓷石，帝国的工业将会失去赖以运转的血液；”没有“风妖”通讯公司提供的瀚瓷通讯，帝国人恐怕得等上几个星期，才能收到来自远方的只言片语；没有联合机械公司生产的魔法熔炉和引擎，帝国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将失去自己的心脏......

但科伦娜财团也有精致和典雅的一面，除了大名鼎鼎的珠宝公司“宝丽珍”和甜点品牌“羽思雅”外，在上流社会中格外为人瞩目的就是这个科伦娜人偶工房。鲜为人知的是，这家人偶工房其实是安娜贝拉自己独自开创的私人产业，甚至这座宅邸，也是安娜贝拉孩提时代生活过的，艾尔德尔侯爵家的旧宅。只不过比起自己独占，她更希望把这家工房当成是自己与科伦娜共同所有的珍宝。

夕阳西下，在地面上投出了长长的影子，令这座孤寂冷清的老宅显得更加阴森而冰寒。自从约五年前科伦娜的身体状况逐渐恶化，这座工房就停止了商业运作。曾经在这里举办的盛大而奢华的拍卖会，如今早已是过去的回忆。

但是，这里从未被放弃。

安娜贝拉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了后院，缓步踱向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她举起一根铂金制的魔杖，轻轻一抖，一道金光从魔杖尖端的钻石处闪出，在笼罩着整幢别墅的结界上开了一个小口，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推门而入。

别墅里面，地上，架子上，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偶，它们个个形容生动，栩栩如生，有的完全仿照真人，有的则更像是个装扮美丽的玩具娃娃。所有的人偶都做工精良，一针一线都非常讲究，在拍卖市场上绝对是无比昂贵的珍品。

所有的人偶，都是安娜贝拉亲手所制，比起职业，这更像是她的爱好。

“好孩子们。”看着这些人偶，安娜贝拉的笑容格外地温暖，她一点一点地穿过别墅内狭窄的通道，一边走，一边在昏暗的灯光下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偶然间她悄悄施展一下魔法，某个人偶便会向她眨一眨眼、点一点头、挥一挥手。

一楼、二楼，一直走到三楼，越往上，人偶的体格就越大。在顶楼摆着一些奇怪的人偶，它们的个头显得十分高大，没有寻常人偶那般精致的皮革和拟真的头发，也没有寻常人偶那般华丽的衣装和栩栩如生的表情，而是粗暴地用金属骨架搭建着，看上去像是某个属于工厂的时代的行为艺术品。

走到这里，安娜贝拉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她早已是泪流满面，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般在脸颊上流淌着，滴在木地板上，发出“滴答”的声音。

“科伦娜，能不能教教我，现在我该怎么做呢？”

没有任何回音，也不会有回音。

“我知道，你离开了，带着你的智慧一起，”轻轻抚摸着那些人偶的金属骨架，安娜贝拉自语着，“而我，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呢？我该放任佩洛丝吗？放任她走上你的路吗？还是说，我应该阻止她，至少在她成年以前，告诉她等待？科伦娜啊，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呢？”

安娜贝拉如此问询，但她的内心却十分清楚，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这个女孩的性格和她的母亲一般无二，对于自己所执着的人，一定会把所有事都做到底。

不，也许佩洛丝比起她的母亲会变本加厉，她的母亲所做不出的一些选择，很可能，她却会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

这些日子里，佩洛丝的情况，安娜贝拉时时刻刻都看在眼里。

“你被骗了，孩子，不要相信艾嫚大君的话。”

无数次，她都想这样出声提醒。

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沉默，她眼睁睁看着佩洛丝，看着她在这些日子里没日没夜的努力。是的，安娜贝拉并非什么事都没有做，她带着佩洛丝，参观着诸多的公司与工厂，把她介绍给所有的董事和商业伙伴，一点一点地让她熟悉母亲留下的商业帝国，但，对于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她却始终埋藏在心底。无数次的机会中，安娜贝拉始终下不定决心。

“是啊，她终归是需要快快成长，才能用肩膀支撑起科伦娜财团这座大山，”安娜贝拉用手巾擦了擦眼睛，“这个凶险残酷的时代，我无法独力当这艘巨轮的船长。”

她忽然感觉自己异常地疲惫倦怠，那些如山般堆积的文件，那些雪片般飞来的请求与建议，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会谈，每一个都如同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口，令她喘不过气来。

“是啊，我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吗，既然佩洛丝已经如此决定了，我应该全力以赴地帮助她才对......”

可是，之前虽然是如此决意，但每念及此，安娜贝拉却总是犹豫不决。

“代价......太沉重了，对于她来说......我......我......”

自己实在是无法那么冷酷，也无法那么勇敢，当佩洛丝终将面临“选择”的时候，她会选择哪一边呢？

“哪一边，都是残酷的绝路啊，哎！”

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女人重重的叹息声。

“普尔曼上午发来了报告，说她会对佩洛丝进行血液检测，嗨，那就先等等，看看检测报告里，会有哪些信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