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血与金（下）

一走进安娜贝拉的书房，佩洛丝就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寻常。

平日整洁的书房变得有些凌乱，书本、资料被摆得满地都是。地上铺了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还有魔法标注的记号。

安娜贝拉守在瀚瓷通讯仪旁边，神情紧张凝重地盯着上面的纸张。“滋滋，滋滋，”纸张忽然滚动了起来，安娜贝拉赶紧翻开记事本，把纸张上的符号翻译成一行行的语句。

“钻石海岸那边，出现了新情况，是吗？”

佩洛丝安静地等待了许久，直到瀚瓷通讯仪重新归于平静，安娜贝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这才轻声地开了口。

“是的，孩子，”安娜贝拉没有多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帝国在钻石海岸的驻军遭遇了败绩，林帕尼的第一军团被击溃，阵亡和被俘总计接近两千人，余下的部队中，又有逾五百人因为负伤而失去了战斗能力……”

安娜贝拉如数家珍地向佩洛丝介绍着情况，毫不顾虑地把人名，番号和地名随口甩出，丝毫没有进行解释——因为她非常确信，这个女孩是不可能不把必要的资料了熟于胸的。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现在的帝国第一军团的残兵和第五军团被包围在莱迪斯城，随时可能连同这座重要的枢纽一道成为瓦卢杰王国的囊中物？”

听完了安娜贝拉对情况的介绍，佩洛丝只是眼睛稍微转了一转，就很快理清了头绪。军事并不是年纪尚幼的佩洛丝有精力去涉及的领域，但有了机敏聪慧的头脑和过人的心算想象能力，佩洛丝可以很轻松地从安娜贝拉的话语里总结出当前战场的形势。

“对，但，情况恐怕比这个还要严重得多，”安娜贝拉莞尔一笑，走到摊在地上的大地图前，指尖顺手放射出一道红光，在大地图上显出了一个显眼的红点，她招呼着佩洛丝，引导着她的视线，说，“你看，这里是钻石海岸的首府代蒙顿，这里是莱迪斯城，这里是珀兰利矿区。现在帝国在钻石海岸的驻军，第三军团和第四军团驻守着珀兰利，第一军团的残部和第五军团驻守着莱迪斯，第二军团和第六、第七、第八三个后备军团驻守在代蒙顿……佩洛丝啊，你看出问题来了吗？”

看了看地图上的那三个点，佩洛丝稍微思考了一下，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如果莱迪斯城到了瓦卢杰人手里，那么我们帝国在钻石海岸的军队就被完全隔断了，珀兰利变成了孤军，那个时候整个钻石海岸几乎都要沦陷，留在帝国手里的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代蒙顿了！”

“说得很好，不过，情况恐怕更糟，”安娜贝拉又在地图上指了指，“根据‘谢舍尔’在当地的眼线汇报来的消息，比拉德的瓦卢杰军在中部战线的军队主要分成了南北两路，每路各两个军团，现在北路在这里，南路在这里，包围了莱迪斯城，你再看看，这里，有什么问题？”

佩洛丝又仔细看了看地图，细细地分析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明白了，安娜贝拉阿姨，莱迪斯城这个地方，作为重要的枢纽，不仅在交通上是公路和铁路的必经之地，在地理上也是个必夺的交汇点。您看，它的西边是一条河流，但是北边和南边都是险峻的山峰，只有夺下了这里，才能为瓦卢杰军一南一北的两股军队的汇合和修整提供条件，否则的话，如果瓦卢杰无视这里强行前进，那地形将把瓦卢杰的两股军队割裂，使得他们无论是进攻珀兰利还是代蒙顿都更困难。但，相对的，如果瓦卢杰人拿下了莱迪斯，不仅帝国在钻石海岸的领地与驻军被彻底隔断了，而且瓦卢杰的军队可汇合起来，在得到了莱迪斯城的补给以后，直接将珀兰利和代蒙顿各个击破。”

“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不是？呵，”安娜贝拉笑得如同冰窖般冰冷，“米尔纳这个蠢货，他是如何蠢到把自己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分散在三个孤立据点里，等着被瓦卢杰人各个击破的？绵延五百哩的交通线！他真觉得这是在开玩笑？还是代蒙顿的海风吹昏了他的头脑，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应该固守港口等待帝国本土的援军开到，而是来个‘不失寸土’？”

“阿姨，帝国派去支援的援军，还有多久能赶到？”

“帝国的援军上周才集结好，以风暴洋恶劣的海况，就算是空舰也至少要两周的时间才能赶到。”

“这么慢？上个月就解决了拨款问题，我还以为军队几周前就该开拔了呢。”

“海军这边，卡文迪许确实恨不得下一秒就开拔，但是爱德华兹控制的本土陆军迟迟不肯进行动员，大概是通过拨款法案的方式令蓝党有些不爽吧。”

听上去这并不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不过安娜贝拉在谈到这些的时候语气显得轻描淡写，甚至还带着几分轻蔑和戏谑，似乎这并不是在谈一场战争，而是在谈论哪个知名演员的感情史。

“不过，情况不止这么简单吧，阿姨，”佩洛丝一边听一边沉思，像是分析某个魔法模型那般细致地思考着安娜贝拉口中和心中透出的每一条信息，“如果仅仅是这种分歧，卡文迪许公爵显然会不顾一切地先命令舰队前往代蒙顿港，不是吗？如果他在拨款通过的第二天就下令舰队启程，那么现在，我们的舰队应该已经停在了代蒙顿，而代蒙顿也就没有失守的危机了。”

听到佩洛丝的这番分析，安娜贝拉满足而欣慰地露出了笑容。

“孩子，你思考得非常正确，没错，‘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从来不会有什么简单的事情。那么，我再考考你，猜猜，是什么原因，让卡文迪许公爵并没有急于派出自己的舰队？”

佩洛丝又托着下巴思考了片刻，这才开口回答道：

“阿姨，这是出于一种将错就错的心理吧？长距离的海外输送，是需要护航力量的。虽然帝国的舰队比瓦卢杰王国强大许多，但不可能无视国帑地调动本土舰队，能投入在这场战争里的舰只是有限的。如果贸然把舰队率先调去，调得多了，护航力量会受到影响，调得少了，则完全起不到守卫代蒙顿的效果，这种情况下，爱德华兹公爵那边，一定会大做文章，舆论的主动权，就落到了他手上，是这样吗？”

“非常正确，相反，如果以陆军尚未协调好为理由拒绝舰队启程，那么由此造成的一切战争风险，都会由负责本土陆军的爱德华兹公爵承担。一方面可以让主动权在自己手上，另一方面也是一个很好的逼迫爱德华兹低头的机会。卡文迪许，这人可不止是一条老海狼，更是一条老狐狸！”

“但是，”佩洛丝双眉微蹙，像个不耐烦的孩子一样撇了撇嘴，“安娜贝拉阿姨，您在这个时间把我叫来，应该不是为了聊这些事吧。战争的事是指挥军队的人负责的，而我们并不是他们。”

“当然，佩洛丝，不过你应该明白吧，这场战争，同我们的关联可非常大。”

“两百万奥雷的战争债券，还有钻石海岸的采矿特许经营权，确实可不是一般的关联，尤其是，”说到这里，佩洛丝稍稍捏紧了拳头，“这里的矿山，可是我的母亲亲手勘探的。”

“皇家证券交易中心，大概在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呢——的上午九点开市，届时市场应该已经探听到这场惨败的消息了，这次的战争债券的价格将一泻千里，毕竟最近几年帝国政府糟糕的财政状况已经令市场侧目，担忧违约的恐慌情绪一定会蔓延，”安娜贝拉又笑了笑，这次她的笑容显得格外和蔼，“佩洛丝，这件事才是同我们最相关的。”

“金融投机吗？这个，还真是我需要学习的领域呢，但……我的母亲，对它的评价似乎并不高……”

“没错，科伦娜她确实很厌恶这些，”安娜贝拉收起了自己的笑容，她凝望着悬挂在书房中的巨幅科伦娜肖像，目光里满溢着追思，“但她确实是一个天才——即使是她厌恶的领域。无论是收集情报的能力，还是根据有限的情报与信息准确判断市场情势的能力，她都卓越得不同寻常。呵，若不是她贡献的才智，那个范西塔特，也不会有今天的垄断地位呢。”

“拜托，阿姨，我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反胃。”听到范西塔特这个名字，佩洛丝的眼神震了一下，她作出干呕的动作，强烈地向安娜贝拉表现着自己的厌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不提这个讨厌的名字了，”虽然被佩洛丝用愤怒的眼神瞪了一瞪，但安娜贝拉不仅不生气，相反还幸灾乐祸般地开怀大笑了起来，边笑还边拍着手，“总之，虽然科伦娜厌恶这种劫掠一般的投机，但，没有一些手腕，是支撑不起科伦娜财团的。”

“我，理解，我能理解我的母亲，我也能理解您。”

一边答复着安娜贝拉，佩洛丝也一边在自己的心中追忆着过去的往昔。当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幼小的佩洛丝，有时候会被她带到皇家证券中心去。

愿逝去的母亲作证，皇家证券交易中心里散发出的心音，是佩洛丝所见过的最吵杂而又最丑陋的心音。所有人都喧闹着，所有人都疯狂着，在那块巨大的魔法屏幕上，显露出的或红或绿的数字，就如同赌桌上滚动的筹码一般，令那些挤在交易中心内的人如痴如醉。在这里，佩洛丝向来感受不到丝毫的人性，有的，只有贪婪、疯狂与绝望。

她对那个地方从来没有过好感，自然，也厌恶着在那里上演的营生。

只是，对于她的厌恶，母亲从来会点头肯定，然后，却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传授和这里有关的知识与经验。

“妈妈，您不是，讨厌这里吗？”幼小的佩洛丝对母亲的做法充满了困惑。

“没错，佩洛丝，我非常讨厌这里，但你知道吗？就算你再厌恶战场，可想杀死你的敌人，却也只能在战场上做到。”

那个时候的佩洛丝还没有成熟到能理解这句话，所以如今渐渐理解了母亲当年的话语的她，格外地感慨万千。

“那么，”安娜贝拉话锋一转，打断了沉浸在感伤之中的空气，“如果现在把决策权交给你，面对这样的市场，你会如何抉择呢，佩洛丝？”

佩洛丝又陷入了沉思，这一次，她思考了许久。

“阿姨，这样的一次小失败，实际上对整场战争不会有影响，不是吗？我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科伦娜财团会为这场战争提供无限制的担保，并且要到了一半的战争债券，那我们就应该坚持让这场战争继续下去，直到最终取得胜利为止。战争的靡费是一个永远会逾越政客那发烧的头脑的无底洞，哪怕再多几次这样的失败，债券市场上再多几次恐慌，对于我们而言，结果也不会变化。”

她又思考了片刻，继续说道：“所以，趁着即将到来的低价位，我们应该在市场上收购更多的债券，这样，帝国对我们的依赖就更大了，而我们可预期的收益也会水涨船高。”

“你在方向上思考得很对，但细节上，或许还需要经验，”安娜贝拉用循循善诱的语气，和蔼地教导着佩洛丝，“上周一，我购入了二十万奥雷债券的期权，交割日期是两周，这件事我向你汇报过，不过，你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吗？”

“这点，我确实没有思考过。是预感到如今局面的发生，想未雨绸缪地通过做空获得一笔小收益吗？”

对于佩洛丝而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思绪总是在混乱、愁苦与欢欣之中浮沉的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些“小”事。

“呵，可以这么说，当听说了米纳尔这个蠢男人的兵力部署后，我就预感到会发生今天这个局面，”安娜贝拉又戏谑地笑了笑，“但这点收益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必须要让‘某些人’看到，我们科伦娜财团，对钻石海岸近期的战事，完全没有信心。”

“某些人，我懂了，是爱德华兹公爵，对吧？”

“没错，爱德华兹家作为我们的老对头，紧紧地盯着我们的动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就是需要让他看到我们在做什么，让他判断我们手上掌握的信息。爱德华兹公爵对我们很了解，他一定知道‘谢舍尔’在钻石海岸有绵密的情报网络，所以他绝对会相信我们手上有什么他没有掌握的信息。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还非常自信，自信到以为我们对他的眼线一无所知。”

“呵呵哈，那这样确实很精彩啊，安娜贝拉阿姨，”听到这里，佩洛丝的心情忽然兴奋激动了起来，她的脸上闪着狡黠而阴险的表情，开心地追问道，“也就是说，我们要让他自信债券会大跌，所以让他也加入做空债券的市场来？”

“当然，他一定会跟，啊，不如说，他现在已经砸了不少来跟进我们了吧？毕竟会受到影响的，还不止这一批发行的战争债券呢。”

佩洛丝又想了想，她回想到了某个细节，忽然恍然大悟。

“明白了，阿姨，难怪爱德华兹公爵刻意拖延援军的开拔，原来是……这个原因？他投入了许多资金在做空市场，所以希望在帝国在战场上吃更多亏吧？”

“或许他甚至希望帝国在战场上失败呢，呵呵，毕竟，对战争债券投入最多的可是我们，当地的投资也主要是我们的投资，这场败仗对于他而言毫无影响。”

“我们要让他这次好好吃一回亏，对吧？”

“没错，所以，佩洛丝啊，一个合格的投机者，同时也得是一个合格的军事家，在现在这个时代，战场的血红和金币的金黄，可是紧密相连的，”安娜贝拉恢复了那冷漠严肃的神色，又指了指地图，“所以，分析清楚现在战场的形势，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

“那么，阿姨，在您看来，帝国军会在钻石海岸一溃千里以至于连代蒙顿也受到威胁吗？”

“一切都取决于布恩，取决于他的第五军团能坚持多久，”安娜贝拉将红点在莱迪斯城附近晃了晃，“如果在援军到来之前，莱迪斯还在帝国手里，那么帝国在此战大获全胜的概率大大增加，债券的价格自然也会迅速上扬。而相反，如果传到帝都的，都是莱迪斯岌岌可危的消息，那么债券一泻千里的场景也是完全可以预期了。”

“但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不是吗？”

“不，我们完全可以决定，”安娜贝拉神秘地笑了笑，“以现在的局势，朗斯代尔这个懦夫很可能会劝布恩选择放下心武器投降，我们当然不能让他这么做，但我们也不能让布恩真的经过血战却全军覆没，所以，我们要想办法，保证布恩能守住这里。”

“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

“佩洛丝。”安娜贝拉忽然正了正颜色，凝视着佩洛丝的眼睛。

“怎么了，阿姨。”

“累了吗，需要休息吗？”

“不需要，阿姨，有什么想教我的事，就这样教给我吧，”佩洛丝也同样摆出了严肃的表情，“我明白的，我的母亲早就教育过我，金钱，永远不会入眠。”

“对，金钱永不眠，”一边说着，安娜贝拉从瀚瓷通讯仪旁拿出了一大沓写满了讯息的稿纸，又把地上散落的书籍好好规整了一番，“那么，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