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禁果

“啊~呜~~”

佩洛丝张开小嘴，含住了凯琳递过来的银匙。

“大小姐，请慢一些，小心别烫着了......”

“我相信你，你吹凉的食物绝对不会让人感到烫，”细细地咀嚼了片刻，佩洛丝缓缓地把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嗯，不愧是你最爱吃的库斯步思，真好吃！”

库斯步思是特里尼最具代表性的一道美食，也是凯琳的最爱之一。它看上去像是一道杂烩，由小麦粒同各种肉类、蔬菜乃至水果混合，经过耗费一个上午时间的多道考究的炖煮工序方能制成，入口鲜美而清香，味道多元却不杂乱，刺激味蕾却又不失清爽，丝毫没有油腻的感觉，最能刺激食欲不振者胃口大开。

通常的库斯步思中会放有海鲜、黄羊肉、牛肉等肉类，苦菜、萝卜、西芹、洋蓟等蔬菜，以及葡萄、海枣等水果。而在科普兰家宅，端到餐桌上的库斯步思，用料则更加考究。尽职尽责的迈拉厨师长总是会亲自把关，保证所有食材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从科普兰家族位于特里尼地区的领地直接用空舰运输过来的最新鲜的货色。或许即使是这样还不能保证食材的最佳状态，为此，这些食材在运送途中都得到了魔法的加持，以保证它们在一个妥善的温度和湿度下度过并不算漫长的旅程。

显然，这样做并不便宜，不过迈拉厨师长接受的命令里可没有要求便宜这一条。

“张嘴，啊~~”

佩洛丝拿起一张面饼，掰下一小块，细心地在鱿鱼汤里蘸了蘸，喂到了凯琳的嘴里。凯琳吃下面饼，嘴唇下意识地抿了抿佩洛丝那如羊脂般白皙细腻而柔软的指尖，惹得佩洛丝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小心点，别把我的手指也吃下去了哦~~”

“唔，对，对不起大小姐.......”

“嘻嘻，那，作为赔罪，能把那个苦菜酱喂一些给我吃吗？啊~~”

佩洛丝闭上眼，张开了嘴巴，像是一直待哺的雏鸟。

这是个惬意的午后，也是个轻松的午后。今天的大小姐似乎显得格外地童真而充满活泼的稚气，这样的变化并不寻常，毕竟，上一次大小姐表现得如此轻松、如此像个孩童应有的模样的时候，已不知道已经是多长时间之前的事情了。

“我现在，又是身处梦境之中吗？若非如此，为何我能见到现在这样的大小姐呢？”

舀了一小勺苦菜酱，喂在了大小姐张开的小嘴里，那只小嘴立即咬住了银匙，吃得格外津津有味。

啊，这点倒表现得和孩子大相径庭。毕竟，哪有像大小姐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对苦菜酱如此情有独钟的呢？

“因为我喜欢苦味啊，凯琳，所痛即所福，”佩洛丝咽下一口苦菜酱，又将一片苦菜叶在盐水里浸了浸，放进嘴里咀嚼，浓郁的苦味令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她似乎却乐在其中，“甜蜜和鲜美的滋味并不能令我感觉到舒适，我喜欢苦味这种刺激神经的感觉，它能让我清醒，能让我明白自己的感受，能让我知晓自己应该干什么。”

摆在佩洛丝面前的那一小盘库斯步思也和凯琳面前的不一样，不仅分量显得更小，里面的材料也显得单调得有些可怕。没有海鲜和任何肉类，也没有甘甜的水果与海枣，只有少量黄色的小麦粒，混杂着苦菜根、苦芹和洋蓟叶等蔬菜；虽然用料选材考究，却并没有经过精心的烹饪，只是简单地煮了煮，将小麦粒煮烂而已。

“大小姐，您是不是也应该吃一些肉类或者海鲜呢？或者至少，尝几块蛋糕？”

“嗯，谢谢你的关心，凯琳，”佩洛丝笑了笑，“不过很抱歉，我吃不下这些东西，容易反胃。”

“可是......您一直以来都熬夜用脑，我害怕您的身体......”

“我猜猜，是仙蒂说的吧，她希望让你来劝劝我，是不是？”

“唔......可以说是，但我也担心......”

“没关系的，你看，我现在不是有在好好吃饭吗，要不——”佩洛丝又张开了嘴，故意用天真童稚的眼光看向凯琳，就像是个在母亲面前撒娇的孩童一般，“再来喂我一口？”

“好，那么......”

凯琳细细想了想，狠了狠心，从自己的盘中挑出了一块白嫩的虾肉，用叉子叉起递到了佩洛丝嘴边，半是哀求半是命令地说道，“吃下它，可以吗？”

“这个......”佩洛丝的心顿时陷入了犹豫，可她一看到凯琳的眼睛，看到那双蓝宝石般的双眸中闪现出的担忧与焦虑，在心中激烈斗争了片刻，终究是做出了决定。

“好，凯琳，如果这样能让你感到高兴的话......”

佩洛丝一闭眼，咬下了这块虾肉，粗粗咀嚼了几口便皱着眉咽了下去。随后，她马上抓起了一大片苦菜叶，几乎不暇思索地直接放进嘴里咀嚼，那一股刺激味蕾的苦味令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她的表情似乎变得稍微轻松了些。

“呼~~谢谢，不过，可别让我吃更多了啊，凯琳。”

“可是，只吃这点，恐怕也.......”

“今天的凯琳看起来有点严厉呢，”佩洛丝举起餐刀，切下了薄薄一小块的蓝丝奶酪，把它摆在了一小片黑面包上，递到了凯琳的面前，“继续吃肉还是饶了我吧，不过作为替代，把它喂给我，可以吗？”

“唔......嗯，好的......”凯琳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打算接过这片黑面包，她的指尖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佩洛丝的指尖，那细腻的触感令她的浑身如电流涌动。她努力平静了一番心情，将奶酪卷在面包之中，紧紧地抓着它，递到了佩洛丝的嘴边。

“大小姐，请用。”

佩洛丝咬下了第一口，细细地咀嚼、吞咽，随后又徐徐咬下了第二口，咀嚼、吞咽。她每一口都吃得缓慢而细致，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凯琳的手握住面包的地方。最后，她忽然像小猫似地把嘴轻轻往前一探，将凯琳的手连同最后一点面包含在了口腔之中。

这双嘴唇的触感，凯琳并不陌生。从孩提时代的游戏时起她就时常接受这双嘴唇的亲吻，也曾经用自己的嘴唇触碰过它。凯琳可以指着卡奥斯发誓，这双嘴唇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美丽的嘴唇，它小巧玲珑，既不显得过分厚重，也不显得过分轻薄，带着丝天生的玫瑰红，就算不涂抹唇膏也显得可爱宜人。

手指被那温婉湿润的甜美触感包裹，被佩洛丝的呼吸拂动的手背显得有些酥痒。触电般的感觉从指尖扩散到全身，虽然仅仅是一瞬，但凯琳却感觉自己的体温似乎都上升了几度，浑身也涌上了一股燥热的感觉。

啊，又是这种感觉，每次只要与大小姐有身体接触，就一定会浮现的感觉。这感觉就如同善恶树上的禁果，甜蜜而充满着诱惑，却足以令理智的思考望而生畏。

好在，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那双嘴唇很快便收了回去，离开了凯琳的手指。只不过，在移开手指的一刹那，佩洛丝故意用舌头舔舐了一下凯琳的指尖，凯琳顿时感觉一道酥麻的电流顺着指尖直接击中心房，差点惊呼出来，连忙收回了自己的手。

“非常美味哦，凯琳，”咽下了最后一口面包，佩洛丝端庄地正坐了起来。 “怎么了，凯琳，脸红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心里又开始在胡思乱想了呢？”

“大小姐......我......”

“我们换个话题，稍微轻松一下气氛吧，凯琳。你还记得吗？人类是怎样获得如今的文明，《圣典》上是如何阐述的？”

“大小姐？”从来对《圣典》视若草芥的佩洛丝突然如此发问，令凯琳顿感意外，但她也并未细想，只是根据自己自幼便熟识的记忆里搜寻着那对于孩童而言浩瀚而晦涩的篇章。

“是，我们的先祖受了恶魔的诱惑，吃下了善恶树上的禁果，被逐出神之花园以后。那时，卡奥斯说，既然人类对恶魔的言语如此沉溺，那就索性感受恶魔的力量，在旷野上自己求生吧！所以，卡奥斯才将魔法赐予我们，令我们在旷野中建立了万国，才有了如今的文明。”

“哈哈哈哈，所以啊，凯琳，”佩洛丝忽然捂着嘴嗤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与不忿，“发现了吗？卡奥斯其实非常实诚呢，《圣典》里的这段话语说得多清楚啊，只有我们的先祖违背祂的诫命，吃下了禁果，这才走出了神之花园，才有了我们如今的万国与文明，不是吗？凯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的先祖执着于诫命，永恒地抵触所谓恶魔的诱惑，如今，他们会在哪，我们又会在哪？”

“那，我们的先祖，一定还在神之花园里，幸福地......”

“幸福地一丝不挂，不识善恶地，靠着卡奥斯的恩赐，在神之花园里就这样永恒地生存下去？那样，地上又会是番怎样的场景呢，凯琳？还会有万国吗？还会有我们人类的文明吗，还会有那通天的高塔，令卡奥斯也怖惧的高塔吗？”

“大小姐，这.......这个是不是......”

“不用担心，凯琳，我只是想说说我自己的感受，可以吗？”

“唔，若是大小姐希望倾诉，作为女仆，倾听亦是义务......”

“谢谢，谢谢你能愿意倾听我的呓语，”佩洛丝轻叹一口气，她起身走向窗边，指了指帝都市中心方向的那片高耸入云的大楼，继续说道，“看到了吗，凯琳？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景象，你觉得美吗？这可是我的母亲开创的哦，哈哈，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傲，毕竟虽然她打开了这扇大门，但走过这扇大门的却需要是整个世界呢。”

“美，它很美......”

凯琳也站起了身来，不由自主地凝望着远方的那片繁荣景象。她并不是一个故步自封蒙昧无知的女孩，她热爱学习，热爱阅读，也热爱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这个远比科普兰家宅辽阔的世界。她非常清楚大小姐的母亲，也就是科伦娜，到底为这个世界，尤其是她的家，她的家乡，带来了多大的变化。

自己那挚爱的祖父曾经告诉过自己这些年来的变化。在二十年前，在自己尚未来到人世的时代，科普兰公爵领地、威尔斯家族所生活的那个小镇、乃至特里尼城，都显得贫困而破败。大家仰赖着沙漠中珍贵的甘泉，放牧骆驼与黄羊，种植小麦与海枣。当地人时常遭遇饥荒的困扰，衣不遮体，而即使是威尔斯家族这样备受本家厚爱的骑士家族，生活也并不宽裕。祖父曾经说过，他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姑妈们，总是为了一件来自帝都的新款长裙而垂涎不已。

那时的科普兰家族虽有公爵头衔，却早已不复往昔繁盛。连续两代的继承者均资质平庸，能力匮乏。家族的收入已经几乎完全仰赖领地的产出与在帝都留下的一些祖产，而科伦娜的兄长，也就是如今的科普兰公爵，生活奢靡，为人轻浮，一掷千金，这个曾经的望族眼看便要沦落尘埃，像帝国许多家道中落的贵族家族一样，逐渐地失去领地与头衔，泯然众人，甚至穷困潦倒。

是科伦娜改变了这一切，不只是改变了时代的脉搏，也改变了个人的命运。一夜之间，科普兰家族突然重新繁荣了起来，甚至比历史上最辉煌的记忆还更加耀眼，一路坐上了帝国数以万计的贵族家族中的巅峰。那个女人叛逆而狠毒，从来不遵循卡奥斯的诫命，也对神祇毫无敬畏，但却好像总是会受到神明的赐福。她的头脑与智慧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般照亮前路，目不暇接的发明宛如登攀山崖时从天而降的阶梯，指引着人类拾阶向上。

家被改变了，家乡也改变了。作为“八大公爵”之首的科普兰公爵家族最重视的骑士家族，威尔斯家族在一夜之间拥有了令人眼红的财富与荣耀。自己的姑妈们不仅不再需要为一件求之不得的长裙而眼红，甚至经营起了小镇上首屈一指的服装店，店面一直开到了特里尼城。公爵的领地也繁荣了起来，依靠着科伦娜财团的大笔投资与订单，整个科普兰公爵的领地变成了科伦娜财团的后花园，而特里尼城也成为了整个地区首屈一指的贸易中心，人口在短短二十年间由不足十万膨胀到了接近百万，成为了整个扎兰达大陆的第二大城市，仅次于被誉为“央海东部的明珠”的亚历克斯港。

然而，这样的繁荣，却令凯琳的祖父耿耿于怀。虔敬的他时常在卡奥斯面前祈祷忏悔，祈求卡奥斯宽恕自己家人的罪过，宽恕这些因罪恶而累积的财富。每每见此，总是会令凯琳的心中疑惑万分。

繁荣与财富难道不是值得赞许的吗？家乡的变化难道不是卡奥斯的赐福吗？那个全知全能的卡奥斯，怎么可能会容许罪人的繁荣呢？

“我的母亲科伦娜，从来不信卡奥斯，也从来不遵循祂的诫命，凯琳，”佩洛丝此刻的笑容显得格外的冷静，又格外地认真而严肃，“你应该看得出来吧，她和安娜贝拉的关系，绝对违背了诫命，对吗？”

“大小姐，我......我不能妄议主人家事......”

“然而你已经早被接纳为我的家人了，法律意义上你是安娜贝拉的女儿，所以这件事，和你并非毫无关系，不过，我今天也并不想说前人的事。”

佩洛丝忽然走近了凯琳的身前，她轻轻抬起头，正视着凯琳的目光，她的吐息几乎已经贴近了凯琳的脖颈。

“我想说的是，有时候，正是因为敢于叛逆，正是因为敢于突破，我们才迎向了繁荣的未来，这是属于我们的勇气与幸运。知道我们的先祖为什么要吃下善恶树上的果实吗？”

佩洛丝忽然走向餐桌，拿起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右手手指一挥，轻而易举地用魔法将它切成了齐整的两块。

“因为它就在那里，散发着甘甜诱人的气味，所以我们的先祖就要吃下它，走出虚伪的神之花园，迎来我们人类繁茂的未来。”

佩洛丝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一半苹果交到了凯琳的手里。

“吃吧，凯琳，我们一起吃吧，吃下这枚甘美的果实，好吗？”

凯琳拿着苹果，脸色阴晴变幻，心中若有所思。良久，她终于回过神来，轻轻啃食着甘美的果肉，感受着那份香甜，也感受着那份从内心深处翻涌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