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血与金（中）

一轮银盘一般的圆月，高悬在夜空之中。城市璀璨的灯火遮蔽了星空，但却依旧不能掩盖圆月的皎洁。

四月末的花园之夜，与冬日截然不同。温暖和煦的春风拂过平静的湖面，在月色之下漾起层层涟漪，映射在湖面上的月光，也因此变得荡漾琐碎起来。没有了皑皑的白雪，花园里的夜晚显得不再那么寂静无声，虫鸣阵阵，偶尔还有鸟雀拂过树梢的轻响。

矗立在路灯杆上的魔法灯星星点点地照亮着花园中的道路，淡黄色的光芒柔和而温暖。虽然灯光之下的花卉并不似阳光下那般明媚艳丽，不过花香却好似随着夜晚的到来，变得更加浓郁了。

“今年的春天，还真是非常照顾我们啊，凯琳，总是会在最要紧的日子里给我们留下一个好天气呢。”

佩洛丝踏着舞步，欢快地在小径上旋转着，黑色礼裙那缀满了褶边和蕾丝的裙摆跟随着她的身体轻盈地转动着，在黑夜和灯光的映衬下，竟显出了几分邪魅的气息。

“是啊，大小姐，蒙卡奥斯恩赐，最近我享受了不少晴朗温暖的春日的恩泽呢。”

佩洛丝张开双臂，旋转着向前，又旋转着向后，华丽地转身，环绕着凯琳转了个圈，随即调皮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脸凑到凯琳近前，用闪着贪欲的目光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诶，但是很对不起啊，凯琳，最近能陪你的机会真的不太多，”佩洛丝顺势揽住了凯琳的脖颈，轻柔地靠在了她的身上，娇小的身躯小鸟依人般地依偎着凯琳，“要做的事情真的有些多，可绝对不是因为我对你讨厌了哦！”

回想起之前那个苦涩而羞赧的误会，凯琳的嘴角稍稍歪出了一点苦笑。

“笑开心点，凯琳，”佩洛丝忽然正了正身姿，恢复了她那与年龄不相符的凛然气质，“今天这个对我们两人的人生都意义重大的日子，不应该在苦涩中度过，不是吗？”

“嗯……嗯。”

凯琳感觉握住自己手的那只小手微微地加重了些许力道，而这只手的主人则正缓缓地向前踱着步，牵着她一同前行。

“你多美，陆地和海洋的女仙，

也很少像你这般美丽；

有如适合的衣着，随身联翩，

这是你那轻柔的肢体；

随着生命在里面的跳跃，

你的肢体总在移动和闪耀。

你那深邃的眼睛是一对星，

闪着火焰，柔情而晶莹，

会把最智慧的都看得发疯；

那煽动火的风是由欢欣而生的思想，

像海上的气流，

它以你荡漾的心作为枕头……”

那双樱桃般的唇，用夜莺般的声，吟诵着某位伟大的诗人写下的饱含着热情的诗句。朗诵声在生机盎然的春日花园中萦绕着，缠绵着花香，抚慰着鸟语，直令人沉浸其中，心旷神怡。

沐浴在这般诗画亦难描绘的美景之中，凯琳惬意地微微闭上了眼睛，用自己的心灵感触着这神迹一般的绝美韵律。对于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为这副孱弱身躯所囚困的凯琳而言，在无数个虚弱而痛苦的日夜里，书本是她唯一的慰藉，也是她永不分离的忠诚伙伴。她自幼便爱上了阅读，尤爱优美绝伦的诗文。那印刻在纸张上的一行行诗句，那被最伟大的诗人进行勾勒出的韵脚与节拍，便是幼小的凯琳心中的绝美盛景。它们赐予了她灰暗生活中的色彩，赐予了她干枯心灵最后的清泉，更如同暖流般润泽着凯琳那颗冰冷孱弱，奄奄一息的心脏。

凯琳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会比书本上的那些诗句更美妙的事物，如果有的话，那大概就是——从佩洛丝的口中咏颂出的诗句。

咏颂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凯琳又一次嗅到了那馨香的体香，感受到了那份温暖与柔软。

“还记得吗？”佩洛丝贴近了凯琳的脸颊，俏皮而怀念地指着一丛茂密的月季花，“当时你就是躲在花架的后面，偷偷地看着我，嘻嘻~~”

“唔，”凯琳又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烧了，“那…..那时年岁尚小，不懂礼数，请，请大小姐原谅……”

“可那时是我最怀念的哦，凯琳，”佩洛丝轻轻把脸颊挪开，视线看向了月季花的方向，若有所思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悲凉，“你看啊，那时候我们并不懂得什么身份，也不懂得什么禁忌，完全是抱着最纯真的心，抱着最单纯的喜爱而吸引着彼此。知道吗，凯琳，从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是我生命中绝对值得爱护，绝对值得珍惜，绝对值得亲近的人。你和朵拉女仆长不一样，和宅子里的其它女仆不一样，和安娜贝拉阿姨也不一样，我不想把你当成是仆人，不想把你当成是朋友，也不想把你当成是亲人，我只想……只想把你当成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独一无二的，灵魂相连，永不分离的对象……对，我们不是主仆，也不是姐妹，这些身份，最多只能代表那些对我们一无所知的陌生人的看法而已……”

佩洛丝越说越激动，她下意识地向着凯琳凑了过来，牵着的手也越抓越紧。

然而，这番话却似乎又掀起了凯琳心中的波澜，她下意识地徐徐后退，小心翼翼地同佩洛丝保持着距离。

“大小姐……我果然…..还是不行…….”

“没关系的，凯琳，”可佩洛丝似乎并不希望她保持这样的距离，她强硬地揽住了凯琳的腰，阻止了她继续后退，“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的想法与担忧，所以我只是单方面地把我自己的心情说出来而已，前段时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是…...是的……”

“那就没关系了，”佩洛丝松开了手，坦然地冲着凯琳笑了笑，“今后我就这样把心理的话说出来好了，你就当……就当是一个女仆聆听主人的唠叨，或者一个姐姐容忍喧闹不停的妹妹那样吧。”

再一次，牵起凯琳的手，佩洛丝继续朝着花园深处走去。刚才的那番话，以及正满脸凝重地低着头的凯琳，似乎都没被她放在心上。

凯琳并没有探听他人心声的能力，如果她有的话，她现在应该会感受到，佩洛丝那无忧无虑的轻松笑容之下所隐藏着的万千思绪。

“从前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把自己真正的心藏起来，只要我把真正的我藏起来，就能够永远地把你保护在美丽安逸的庭园中，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但是，事实却告诉我，这种想法幼稚而错误。就是因为我的懦弱、退缩和犹豫，才会把凯琳置于痛苦的境地……所以，凯琳，我不会再向你隐瞒自己的心意了。我，会把我自己的心绪，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的。呵，想来，之前的我还真是天真得可爱啊，明明想和凯琳结婚，想和凯琳举办一场全世界都看得到的盛大婚礼，却连自己的心意也不敢展现在凯琳面前，这，怎么可能没问题呢？”

“我会成功的，凯琳，我会让你远离死亡的，在那之前，请允许我——”

“向你说声对不起，凯琳。”

……

这天晚上的佩洛丝，似乎一直非常兴奋。

她和凯琳一起，在花园中徜徉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欢快地跑着，跳着，吟诵着两人在孩提时代最热衷的诗句，歌唱着两人在孩提时代最喜爱的歌曲。每到两人曾经留下过回忆的地方，佩洛丝总是如数家珍地追忆着往昔的每一处细节。天赋异禀的她本就博闻强识，拥有着吸水纸一般的记忆力，而此刻，佩洛丝更是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头脑，那些细致到一颦一蹙的画面，一幅又一幅地经过她的口展现在两人面前。

佩洛丝的热情似乎永不消退，她的精力也似乎从不知疲惫为何物，只是，当她通过心音感受到了凯琳的疲倦以后，她马上收起了玩乐与追忆的心，用飞行术引领着凯琳，一瞬间便带着她回到了家宅之中。

“累了吧，凯琳，沐浴放松一下，用完宵夜，然后就休息吧。”

这天晚上的共浴，似乎并没有凯琳想象地那般尴尬。佩洛丝矜持而精确地拿捏住了两人应有的距离，而凯琳似乎也很享受久违的尽一个贴身女仆应尽之责的感觉。

沐浴完成，看着凯琳享用了甜美精致的宵夜，佩洛丝心满意足地随同凯琳回到了房间，目送着她安逸地就寝休息。随后，她向值夜的两个女仆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卧室，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那扇厚重古朴的房门。

“出来吧，朵拉女仆长。”

转过走廊的墙角，来到了一个确定绝对不会打扰凯琳安眠的地方，佩洛丝这才停住了脚步，面色严肃地命令道。

“是，大小姐。”

朵拉女仆长的身影，忽然显现在了佩洛丝的后方。

“非常感谢朵拉女仆长，在我和凯琳在花园中独处的时候，能与我们保持足够的距离，不来打扰我们。您的工作一向如此细致和细心，请允许我偕同我那已逝的母亲，感谢您对我们的忠心与信义。”

“这是我应尽之责，大小姐，您的母亲对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懈怠了对诺言的遵守。”

“不过，还是请您稍稍改变一下您的工作风格。若是有什么事要嘱咐我，用魔法对我说句悄悄话即可，没有必要像这样隐匿着自己的身形紧随我左右。我已经不能算是小孩子了，不再需要什么过度的保护了。”

“明白，请允许我为我的不敬而向大小姐致以歉意。”

朵拉女仆长恭敬地行了个屈膝礼。

“所以，让我猜猜，安娜贝拉阿姨希望让我前去书房一叙，因为财团上有非常要紧的事，对吗？”

“没错，大小姐。”

“明白了，我这就过去。辛苦了朵拉女仆长，若是累了的话，就先休息吧。”

“多谢大小姐的关心。”

再次行礼，朵拉女仆长转身走下台阶，徐徐消失在了佩洛丝的视线里。

“怎么……怎么会这样……唉，现在该怎么办？”

几千哩外，莱迪斯城里，此刻正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

凯利•布恩军团长行走在临时搭成的战地医院里，望着遍地的伤兵，不住地叹着气。

夜已深，蒸腾的湿气混杂着暑热，令人烦闷得喘不过气来。蚊虫嗡嗡地环绕着几盏昏暗的魔法灯飞舞着，宛若恼人的思绪般，无比令人厌恶，却无从摆脱。

就在今天早晨，布恩军团长还信心十足地等待着林帕尼的军团的到来，可他从晨光初现等到日影西斜，等来的却是一群浸透了鲜血的残兵败将。

原定的五千六百人的大军，只到了不到四千人。更要命的是，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负着伤，精力和意志都几乎处在了崩溃的状态。

“怎…..怎么回事？”

布恩连忙询问着派伊队长，这个队长看起来显然经过了一番惨烈的厮杀，浑身是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他的肩上还架着林帕尼军团长。这个军团长看起来已经打光了自己的魔力，还受了严重的伤，头部裂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鲜血直冒，仅仅经过了最简单的包扎和魔法治愈处理。

“我们…..被伏击了，在河边。”派伊气喘吁吁地说道，“敌人至少有三个军团，α魔法师和Ω魔法师都是我们的几倍……幸好他们对地形不熟，我们……我们才能在他们合围前逃出生天，只是……唉，那么多受了伤的战友，成了他们的俘虏…...”

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此刻竟像个孩子一般，痛哭失声，用手背随意抹着眼泪。

“三……三个军团？！”

布恩军团长顿时如同被闪电劈中了般，浑身酥软，差点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全体听令！所有战斗人员立刻驻守各自岗位，随时准备战斗！”

他忙不迭地下着命令，这座不大的城市里顿时乱做了一团……

几个小时过去，战情变得更加恶化了。莱迪斯城的四周，几乎都出现了瓦卢杰军队的身影——毫无疑问，这座小城，连同布恩的第五军团和林帕尼的残兵败将，已经被瓦卢杰的优势兵力围了个水泄不通。布恩军团长已经下令通过瀚瓷通讯仪向代蒙顿和帝都方面求援，只是，尚未收到任何回音。

“怎么办？这仗该怎么办？”背着手，布恩军团长挺着矮胖的身躯在战地医院中反复踱着步，圆圆的老脸上热汗直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