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人鱼之泪

凯琳轻轻地捏起银制的小叉，用银叉的边缘切下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嗅觉告诉她，蛋糕散发着一股可可与枫糖的香味，沁人心脾；触觉告诉她，蛋糕撒了一小层巧克力与饼干的碎屑，香甜之余又不乏酥脆；味觉告诉她，那蜂蜜与枫糖带来的甘美甜味可口而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令人发腻，入口即溶的新鲜奶油在口腔中滚动，宛若由曼妙的味觉谱写的诗歌。

这简直不是品味美食，而是在用口腔感受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好吃吗，凯琳？”

“嗯，嗯，好吃，真的......太好吃了！”

凯琳尝试着在大脑里找到一个能形容这样惊为天人的美味的词汇，可沉浸在享受中的大脑却忽然之间变得格外地迟钝。支吾了片刻，凯琳终究只能用“太好吃了”这样贫瘠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看来我今天的尝试成功了呢！太好啦！”佩洛丝开心得手舞足蹈。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正是享用晚餐以及即将开始的夜生活的时候。在科普兰家宅内，凯琳则怀着有些愧疚忐忑却无比美妙温暖的心情，享用了一顿由自己的主人进行烹制的美餐。

自己的大小姐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无比忙碌和劳累，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中，都似乎整日整夜地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但她烹饪的技艺似乎不仅没有退步，反倒变得更加炉火纯青了。

“你的嘴角沾了奶油哦~~”佩洛丝那双如猫眼石般美丽璀璨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凯琳，嘴角含着笑，目光中充满了喜爱与宠溺。她缓缓地伸出了小手，用羊脂般洁白细腻的纤细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凯琳的脸颊，在她的嘴角上擦了擦，随后，将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口中，贪婪地舔舐着。

“真甜。”一边舔舐，佩洛丝一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唔，大小姐......”凯琳忽然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变得炽热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侧过了头，有点不敢直视佩洛丝的目光，只是这副娇赧的模样倒更令佩洛丝感到有些忍俊不禁了。

“看过来，凯琳。”佩洛丝像是恶作剧般地说道。

“对......对不起，大小姐......”

主人的命令不可以违背，在这样的意识支配下，凯琳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将自己的脸颊又转了回来。

然而佩洛丝接下来的动作却显得更加得寸进尺了一些，只见她提起裙摆，端庄地站起身来，走向凯琳。在凯琳还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佩洛丝那娇小纤细的身躯便已经挤在了她的身旁。

凯琳正坐在一张沙发式的单人软椅上，虽然这样的椅子是为单人设计的，但无论是凯琳还是佩洛丝的身形，相比一名魁梧的成年男子而言都显得过于娇小，余留的空隙多坐一个人绰绰有余。

“？？？大小姐？”凯琳吓了一跳，连忙打算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佩洛丝。然而，一只小手却马上攀上了她的肩膀，轻轻地往下压了压，制止住了她的动作。

“不行吗，不想坐在我旁边吗？”

佩洛丝的表情显得有些委屈，又有些落寞，好似一只被人冷待了的小猫。凯琳一接触到那柔软的目光，顿时感觉自己的内心如同被电流击中，失去了起身的气力。

肩膀上忽然感受到了温暖而香甜的气息，以及纤弱柔软的重量。佩洛丝就如同小鸟依人一般，用两手抓住了凯琳的手臂，将自己的头贴在了凯琳的肩膀上。

“大，大小姐，这......”

“不可以吗？无论是主仆，挚友，还是恋人，甚至就算是姐妹，这些关系都足够我这么倚靠着你哦？如果觉得尴尬，就当是妹妹在向你撒娇吧~~”

实际上，凯琳那已经开始发育的窈窕身躯虽然比佩洛丝稍微大一些，却也并没有差多少，只是，被佩洛丝这样倚靠着，看上去倒真像是一个年幼的妹妹正依赖着自己的姐姐一般。

凯琳感受着佩洛丝的身体的重量，感受着她紧紧挽着自己手臂的双手，感受着她那柔和而娇弱的呼吸，心头忽然涌上了一阵酸楚。

“大小姐，您，最近，还好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询道。

凯琳的心中充斥着关切与担忧，因为她逐渐感觉到，自己的大小姐，似乎，又出现了些许奇怪的变化。

自己的大小姐在母亲逝世以后，一直表现得格外刚强而坚毅，甚至因此显得有些孤僻。她总是努力挺起小小的胸脯，总是摆出从不认输的表情。她不再欢声笑语，不再玩闹嬉戏，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总是埋首于书山之中，沉溺在魔法的世界里。

而最近，凯琳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大小姐变得更加刻苦与劳累了，也渐渐开始更多地与人交流了，但是，却似乎，变得更加地柔弱了。

也许任何与大小姐打交道的外人都会慑服于大小姐那远远超越了年龄的凛然气场与睿智头脑，更会慑服于她那不输母亲的领导力；但是，只有凯琳能感受到，在越来越成熟的同时，大小姐的心灵却似乎有了越来越大的空洞。在凯琳面前，她好像是正要回到往昔一般，变得更加柔弱，也变得更加喜欢倚靠和依赖自己了。

大小姐的身体总是在颤抖，而这样的身体，正渴求着一个温暖的拥抱。意识到了这点，凯琳徐徐地转过了身，将这样的娇小身躯，轻轻地揽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佩洛丝没有说什么，但看起来，更像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眶逐渐变得湿润，两手松开了凯琳的臂膀，徐徐张开，迎向了凯琳的怀抱，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两人就这样拥抱着彼此，迟迟不愿松开，单纯享受着这一刻的寂静与平和，享受着只属于彼此的这难得的时光。

“凯琳，我的凯琳.......”佩洛丝的口中不住地呼唤着，呢喃着，她那双显得幼小而纤弱的手臂紧紧地包覆着凯琳的后背，简直像是害怕凯琳从自己的手中滑走一般。她努力地挺直腰杆，让自己的下巴搭在凯琳的身上，脸颊紧紧地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与气息。凯琳注意到，佩洛丝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剧烈，整个身体似乎都在猛烈地颤抖。

“你......你的身体，现在还好吗？”

这个问题，佩洛丝在今天之内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遍，每一次发问，凯琳都会欣然地回答道：

“恢复得很好，感谢大小姐关心！”

“那就好，凯琳，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离开我啊，凯琳，如果你离开了的话，我......我......”

这样一番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凯琳吃了一惊。

“大小姐，请问......是昨晚做噩梦了吗？我怎么可能会离开您呢，我是您的女仆，是永远忠于您的仆人，唔.......虽然，大概不太称职，也不太能帮助主人......而且，我们不是已经许了诺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佩洛丝的笑容显得有些颓然，“可是......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凯琳，我果然，还是不太放心，我总觉得，有那么一天，我终究会再也无法抓住你的身躯，再也无法留住你的温度。”

“为，为什么呢，大小姐，您难道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我不相信命运，”佩洛丝忽然松开了手，从凯琳的怀抱里挣脱了出去，站了起身，倔强地望了望刚刚入夜的天空，“你应该感觉到了吧，我最近，变得越来越害怕了，害怕......许多东西。”

凯琳也忽然意识到了佩洛丝所表示的害怕到底是针对着什么，可是，唯独这一点，自己什么也无法保证。

“知道，当初我的母亲请汉佛莱医生为你诊治的时候，他是怎么说你的吗？”

“不，不知道......”

“他说你应该会在十四岁之前死去，就算能侥幸撑过十四岁，也绝对活不到成年，他当初是这么对我母亲说的，我听到了哦，听得一清二楚。”

“啊，是.......是吗......”

其实这样的死刑判决，凯琳根本不会感到意外——她从小就听过无数遍了。

在特里尼有句谚语，“三个陌生人说的话就是真话”。如果每一个医生都是这样对自己的人生下定论的，那么，这应该就是卡奥斯给自己安排好的，命定的未来。

这是两人无法回避的事实，无论如何许诺，如何保证，终究是一时欺骗彼此的妄语。凯琳早就对此有了清晰的认知，而看上去，大小姐似乎也同样是。

在认识彼此后不久，大小姐就无数次地说，一定要挽救自己的生命。凯琳非常感激这份慷慨的好意，可是她同时也明白，这不过是一句孩子气的允诺。

在心脏的领域，汉佛莱可谓是帝国最卓越的医生，他的伟大成就是有皇室与八大公爵的一致认可的。若是这样的人都对自己的病束手无策，那难道还有别的出路吗？如果有的话，大概只有卡奥斯的神迹，或者......或者恶魔的邪法了吧？

“但是，放心吧凯琳，”然而，佩洛丝——自己所服侍的大小姐，话语却依旧斩钉截铁，“我是不会输给时间，也不会输给命运的，我允诺过会救你，就一定会做到。”

她的表情冷静而沉着，没有半点的慌张与担忧，看上去，她的承诺，绝非只是孩子气的妄言。

“可是，我还是害怕啊，你能原谅我吗？最让我害怕的，其实是......一些别的东西......”

“原谅？大小姐，这话从何......”

“我其实已经快找到那扇大门了哦，凯琳，拯救你的大门，可是你知道吗，这条路可并不平坦，我要准备好面对许多。”

佩洛丝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被满溢着的情感充盈，已经几乎要迸裂开了。她恨不得在这一瞬间就对凯琳说出一切，自己所担忧的、害怕的、努力的、争取的一切。然而，理智再一次地占据了上风，她十分清楚，有些秘密，只能被深埋。

但她还是得说，至少得说出一小部分。能够让自己这颗冰冷的心稍微得到休憩的港湾，只有面前的这个女孩了，自己又怎么能，忍住这样的诱惑呢？

“相信我，凯琳，我并不会害怕代价，但是我却害怕一件事......”

“代价？事？大小姐，您，可绝对不要犯傻啊！”

突如其来的言语让凯琳变得有些惊惶了，她一时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不傻，我可是很聪明的，凯琳，”佩洛丝并没有去理会凯琳的担忧，而是径直说了下去，“凯琳，你听说过雅兰的一个童话，叫做《美人鱼》吗？”

“唔，听过，看过许多遍......”

“那个美人鱼，为了王子，忍受了许多的痛苦，冒了许多的风险，可她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只能变成一堆泡沫，连哀叹自己命运的机会，都不再有。”

“......”

佩洛丝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抓住了凯琳的手。

“所以，你觉得，我会愿意只得到一个仆人吗？”

佩洛丝感觉自己有些头晕，也有些兴奋，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脸颊也有些发热。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中有炽热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这烈火正在吞噬她的理智，让她的行为逐渐脱离着控制。

“大小姐？”

凯琳忽然感到了惶恐，自从她与佩洛丝相见相识以来，她还从没见过佩洛丝摆出这样的眼神。这眼神在贪欲中闪烁着凶光，比起守护着财富的巨龙，倒更像是在雪地里饿了十天半月的母狼正贪婪地注视着自己的食物。她看得到那炽热的烈火，看得到那烈火背后，如同地狱一般深邃幽暗的欲壑。

她本能地后退了几步，可佩洛丝眼中的炽火似乎反而因此变得更加热烈了。

“中午，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凯琳？”

“记......记得，大小姐......”

“我们都应该改变，有些过时的东西必须抛弃，这是这个时代的必然。凯琳，你可以做得到吗？你可以做得到承认自己的内心吗？”

“我......我......”

咄咄逼人的话语让凯琳难以回应，她的内心痛苦了起来，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孱弱的心脏虽然并未陷入病态，却难以加快速度，供给思绪紊乱的大脑所急需的氧气。

好在佩洛丝似乎注意到了这点，她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眼神也缓和了下来。

“抱歉，凯琳，我刚才好像有些激动了，但是，请你理解，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清楚。”

一边说着，佩洛丝一边拿出了汉佛莱医生留下的那瓶药丸，取出一颗，连同盛满红茶的茶杯一道递给了凯琳，凯琳把药丸用红茶送了下去，心脏的感觉顿时舒缓了许多。

“凯琳，你刚才说，你是我永远的仆人，所以不会离开，对吧？”

“嗯，对，我对您许诺！以卡奥斯的名！”

“不。”

佩洛丝的回复决绝而斩钉截铁。

“.......”

“怎么够呢，凯琳，如果我准备好了付出，你觉得，我真的是为了得到一个仆人吗？”

“不......不可能。”

不可能，这是凯琳从内心意识到的答复。

这当然不可能，自己这个不称职的仆人，从未真的对自己的主人做出什么不可替代的贡献，就连最基本的家务，都没有参与过，倒是大小姐，本应是自己主人的大小姐，一直在对自己施以恩惠。如果将这笔恩惠折算成奥雷，绝对是自己穷尽一生都不可能偿还的巨款吧？

“那，姐......姐妹......”

“也不够哦，凯琳，姐妹这种关系，也很难永恒吧？姐姐结婚了，总是要离开妹妹，不是吗？”

佩洛丝依旧注视着凯琳的目光，她的话语里，似乎带着些特别的含义——可以很清晰地从她的语气与神态之中捕捉到。

“我......”

“对不起，凯琳。”佩洛丝忽然后退了几步，恭敬地向凯琳行了一个致歉的礼。

“大......大小姐？”

“我之前说过，我应该等待你的，等待你自己慢慢地去接受的，”佩洛丝抬起头，直视着凯琳的目光，眼眶中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般在脸颊上滚落，“但是我，我最近，真的快要等待不起了啊，凯琳......我，我......”

她想告诉凯琳，自己内心中的焦虑；她想告诉凯琳，自己心中那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而升腾的畏惧；她更想告诉凯琳，自己找到的路，以及准备的决心。然而，关于这些，她实在是连一个字也没法对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坦白。

佩洛丝感觉自己的内心宛若在刀山上翻滚，无数自己不愿回忆的记忆片段，如同玻璃组成的尖刃般不断地穿刺着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唯一的港湾就在自己的前方，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际。

她再也忍受不了，一个箭步走了上前，扑在了凯琳的怀抱之中，放声痛哭。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哭泣，也不知道这样凯琳会作何反应，但是，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总能让自己的心，变得稍微舒适一些了吧？

短暂的欢愉就要进入尾声了，迎接着自己的，又是没日没夜的奋斗与劳累。如果可能，佩洛丝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就这样，和凯琳在一起，扑在她的怀里，永远地哭泣下去，永远地软弱下去，享受着这份柔弱与温情，再也不离开。

然而她并不能，她不会有这样的闲暇，也不会有这样的余裕。这个世界，是如此地险恶，又是如此地复杂，自己能够与凯琳一同安睡的港湾，真的离自己很远，很远。

她渐渐地止住了哭声，重新从凯琳的怀抱中站了起来，摸出丝帕擦干了泪水，正了正衣襟，用提裙礼表示着自己的道别。

“抱歉了凯琳，今晚我稍稍有些失态。剩下的时间我需要去书房待一会，琼斯她们很快会过来找你，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一口气说完这些，语气有些语无伦次，佩洛丝急匆匆地转过身去，向逃跑一般地走向了书房的方向。

一路上，佩洛丝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因为她害怕自己一旦回头，看到凯琳的面容，便再也无法挪动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