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两场胜利（下）

“爱德华兹公爵大人！”

卢瑞亚侯爵满面张皇，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着面前的爱德华兹公爵。他那矮胖的身躯不住地鞠躬行礼，却因为肥硕的肚腩而使得动作每每做不到位，看上去甚是滑稽。

爱德华兹公爵则端坐在一张奢华厚重的座椅上，微闭着双眼，面无表情，像是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

“公爵大人！”若非帝国有着“只可对卡奥斯跪伏”的传统，卢瑞亚侯爵简直恨不得跪在地上哀求了。他捶胸顿足，撕扯着自己的长袍和胡须，大声哭喊道，“公爵大人，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是啊，公爵大人，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一众贵族齐声喊道。

坎宁区的帝国纺织行会总部，今天也是一番罕见的喧闹景象，人头攒动，哭喊声响成一片。许多昨天在爱德华兹公爵的宅邸中出现过的脸孔，今天也出现在了这里。不同于昨日的寻欢作乐和志得意满，今天这些脑满肠肥的贵族们个个如同卢瑞亚侯爵一般哭丧着脸，争先恐后地哀求着爱德华兹公爵，仿佛在进行一场滑稽的竞赛。

“公爵大人，爱德华兹公爵大人，”一个面貌白净，看上去斯文儒雅的年轻人正挤在爱德华兹公爵的面前痛哭流涕。他梳着一头简洁的黑色短发，发梢上还抹了香喷喷的高级发胶。他把自己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取了下来，捶胸顿足地哭喊道，“那帮暴民……那帮暴民开始包围我的工厂了，按他们的说法这叫‘冲厂’，您可得帮帮我啊！”

“爱德华兹公爵大人，您也应该清楚，最近大家……大家的资金都有些吃紧…...都等着能在投资上赚上一笔呢。我的厂可连厂带机器都抵押给范西塔特了，要……要是不能及时开工，有一笔货款下周就要支付了……那时候，我就只能把我的工厂送给范西塔特了啊！而这样的结果您应该清楚，科伦娜财团，绝对会用低价把我的厂拍下的，他们的一贯作风就是这样！”又一个贵族哭丧着脸嚷嚷道。这是一个看上去约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长着一张古铜色的方脸，一头棕黑色的头发坚硬地翘起，棕色的水泡眼在深陷的燕窝里乱转，厚重的眼睑上方的眉梢处还长着个肉瘤。

“这些暴民个个都是短视的愚民！他们根本不明白，只有工厂赚得到钱，她们才能拿到更多的工资！他们应该努力工作，为工厂生产出更多的产品才对，否则，又是磨洋工、又是开小差、又是困难时期稍微减些工资就聚众闹事，这么把工厂搞垮了，我看谁还能给他们工资！”

“是啊，是啊…..”

“求求范西塔特公爵帮帮我们啊……”

……

哭号哀求的声音持续了许久，爱德华兹公爵这才徐徐地睁开了眼睛。他望向坐在一旁的杜邦公爵，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了一声，挪了挪即使在这张宽大的椅子上都显得有些魁梧的身躯，用悠长而刻意的腔调说道：

“杜邦公爵，望见这样的景象，你我作为坚守贵族精神的人，难道依旧要视而不见吗？”

坐在他旁边的杜邦公爵却依旧闭目沉思着，仿佛完全没有听到爱德华兹公爵的话语。这个狐狸一般的精瘦老者，正深陷在那张对他而言过分宽大的巨大座椅之中，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表情与言语，却让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他内心中在算计着什么。

“杜邦公爵，难不成，你被科伦娜财团吓到了？”

爱德华兹公爵的语气十分郑重，尾音却透着尖酸与鄙夷。

“阁下邀请老朽来此，应该不是向老朽寻求建议的吧，”杜邦公爵突然睁开了眼，射出阴狠的凶光，“你早已有了安排，不是吗？”

“呵呵，杜邦公爵果然是老谋深算，”爱德华兹公爵笑着说道，“毕竟这次不能再扑了个空，是不是？”

“哼！”杜邦公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又闭上了眼睛。

尽管这样的对话似乎令杜邦公爵十分不悦，但对于在场的那帮贵族而言，却不啻一记强心针和救命稻草。他们蜂拥地涌上前来，急切地询问着。

“爱德华兹公爵大人，您……有安排？”

“太好了！若是这样，我们就……”

面对这般场景，爱德华兹公爵似乎也有了几分不耐烦，他从鼻子里挤出了声冷笑，半是鄙夷半是预料一般地说道：

“说我有安排，不假，不过你们也有安排，难道不是吗？若是你们无安排，那自然也别指望我的安排！”

在场的贵族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一个又一个地收起了沮丧悲戚的神情。他们有的咬牙切齿，泄愤般地朝着空气挥舞起了拳头；有的则开怀大笑，如同大仇得报般地手舞足蹈了起来。

“说得好！”

“我们确实是早就看不下这帮暴民了，总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只要爱德华兹公爵愿意为我们做主，我们一定不会辱没了公爵大人给予的支持！”

“姐妹们，不要复工啊！”

“别上了他们的当！”

汹涌的人群将科顿纺织厂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个水泄不通，所有进入厂区的道路都被厚重的人群组成的路障完全挤满，没有了任何通行的空间。

然而人群并没能冲入工厂。在工厂的门口，几个身材魁梧的保镖狠狠地堵住了道路。他们的腰上都挎着匕首与魔导枪，浑身横肉的躯体上，凶气四溢。他们用恶狼般的眼神盯着聚集在厂区门口的工人们，严阵以待，时不时还用手抚一抚魔导枪的枪柄。

“小心。”一见到这些人，罗莎琳德的眼神马上警惕了起来，她轻轻拉住德里娅的衣袖，提醒着她，也提醒着周遭的人。

“怎么了？”德里娅也马上机警了起来。这个机敏的女孩似乎从来没受过什么教育，也看上去不像有什么见识，但却有着异乎寻常的第六感。望见厂门前的这架势，她也察觉到了些许危险的气息。

“卢瑞亚侯爵，”罗莎琳德竭力用陈述一般的语气描述着自己的记忆，“他经常会聘请一些特别的保镖。他们大多是骑士出身的老兵，在战场上厮杀过，战斗力很强，而且下得去狠手，比通常的警察要强力许多。”

“可我们以前也冲过你.....啊不，是卢瑞亚纺织厂，从来没见过......”

“这些保镖本来是不会拿来干守护厂区这种事的，他们会被用来干一些更脏更见不得人的事，呸，”一边说着，罗莎琳德一边粗鲁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因为他们杀过人，也差点被杀过，他们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更不会吝惜别人的。”

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怀中，摸了摸悄悄藏在身上的魔杖，咬紧了牙关。

浩浩荡荡的人群大军，就这样在工厂门前停了下来。人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危险，互相警告着，停下了脚步。

“反对克扣工资！”

“我们不是机器！”

尽管无法继续向前，人群的情绪却依旧亢奋，她们挥舞着拳头、旗帜与横幅，高呼着口号。所有人都卖力地扯着嗓子，似乎要喊给工厂内上工的工人们听，祈求她们被触动，同自己站在一起。

工厂内，机器轰鸣，织机转动。一堆堆的纱线被放上织机，转瞬之间便成为了一匹匹精美的白布。上工的人数看上去并不少，虽然一大半的厂房与织机依旧闲置着，但已开动的厂区，已经颇有一番往日的喧嚣和忙碌了。

“不要听信那个什么劳工联盟的蛊惑！”一个身材魁梧的保镖，抓着管状的瀚瓷扩音仪，高声喊道，“科顿老爷说了，降薪只是权宜之计，只要工厂渡过了这段难关，马上会让大家的工资涨回来，甚至比以前更多！看，科顿老爷今天给所有上工的工人发双倍工资，这样难道还说明不了老爷的诚意吗？”

“卢瑞亚是这么骗我们，马文也是这么骗我们，这些名字后面带着个老爷的东西，都是这么骗我们的！”人群前列的一个中年女工挺身而出，叉着腰对着保镖大骂道，“我在科顿干了十几年了，你们，你们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吗？别再说狗话了，说句人话吧！”

“对，说人话！”

“说人话，更要做人事！”

人群纷纷大声附和道。

“姐妹们别上当！”那个中年女工敞开嗓子，朝着厂房的方向高喊道，“你们不相信别人，总得相信我吧，我在这里干了十多年，他们的心里怎么想的我能不知道？今天这份双倍工资你们拿不到，就算拿到了，克扣的工资比这多得多！团结起来呀姐妹们，我们一起别干，看看这些老爷们能憋几天！”

“对，别上当啊！”

“这样的钱是陷阱，别掉进去啊！”

呼着，喊着，终究似乎是起了效果。那些依旧上工的工人们，动作渐渐地缓了下来，机器也越转越慢。最后，她们终于关掉了机器，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厂区里走了出来。

“好！！”人群爆发了一顿欢呼。

“有点奇怪啊，”罗莎琳德的脑子转了转，眼神变得迷离了起来，“德里娅，这一路上，你有没有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啊？”

“嗯？一路上很顺利啊，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问题就在这里，”罗莎琳德的眉头皱了起来，“今天的罢工是不是太顺利了一点，要是往常......巡警总得遇上几个吧，冲厂的时候，去得慢了也会被警察的盾阵挡住，可今天怎么......”

就在她这么思考的时候，门前的几个保镖不知接到了什么讯号，他们眼神一对，突然一把揪住那个站在队伍前列的中年女工，把她按倒在地，狠狠地殴打。

“？！”望见这一幕，人群又震惊，又愤怒。“打人啦！”不知道是谁这么喊了一句，整个人群瞬间炸了锅，蜂拥而上，与那些保镖推搡着。

“轰！！”

一个魔法忽然在人群之中炸开。这是有着强烈炫目和震撼效果的光魔法，虽然不致命，却足以让毫无防备的普通人头晕目眩，失去活动能力。

“啊！！”庞大的人群一下子乱了阵脚。

“他们！”罗莎琳德怒不可遏，她刚打算拔出魔杖，给这些万恶的家伙狠狠一击，但残存的理智却促使着她收起自己的手。

“不行，如果我在这里使用魔法，我的身份一定会暴露......该怎么办？”

就在罗莎琳德一筹莫展、进退两难的时候，人群的另一个方向又乱了起来，喧闹声、脚步声与尖叫声混作一团。

“怎么了？”

罗莎琳德急着了解发生了什么，却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挡住了视线，她连忙摸出一把小镜子，悄悄地运作魔力，用前不久才学到的魔法观察着视线难以触及的地方的情况。

“感谢伊薇特会长教会了我这个小魔法，我需要......什么？”

原本就已经血脉偾张的罗莎琳德，此时可谓是怒发冲冠，因为她从镜子中浮现的场景看到，几十个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正挥舞着木棒或者藤条，毫不留情地殴打着毫无防备、手无寸铁的女工们。许多人很快被打得头破血流，甚至直接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极个别勇敢者虽然打算反击，然而对于赤手空拳的她们而言，反击的结果也无非是遭到更恶毒的殴打。

霎时间，原本齐整的人群顿时乱了套，人们尖叫着，狂奔着，乱作一团，拼命转过身凭依本能地向后方跑去。

混乱的人群中，两个女孩的身躯显得那样地渺小而脆弱，罗莎琳德不得不运作魔力，为自己与德里娅撑起了一个伞一般的魔法盾，靠着这点勉强地立在原地，而不被人群冲歪。

“不要慌！不要跑！小心地上的人！”喧闹的人群中响起了似乎是劳工联盟的某个成员的声音，只是任凭他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稳住人群的阵脚了。

“火，火，火！着火了！”

科顿纺织厂厂内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冒出滚滚黑烟，连厂内的工人也尖叫了起来，拼了命地往外跑。

“暴徒纵火了，暴徒纵火了！”厂门口的几个保镖大喊着拉响了警铃。罗莎琳德勉强稳住身形，放眼望去，不止是科顿纺织厂，方圆几哩内，到处都腾起了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橡胶燃烧的味道。

等等，橡胶？

还未等罗莎琳德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警察的哨声便已经在不远处响起了。

“之前一个警察没看到，现在出警怎么......怎么这么快？”

“呯！”魔导枪迸发出一阵阵白雾，令不慎吸入的人眼泪直流，呼吸困难。原本就乱作一团的人群，因此变得更混乱了。有的人在狂奔之中不慎摔倒在地，后面的人群随即一层层地叠了上去，顿时，哀嚎呼救之声响作一片。

“救......救救我......”

有个和德里娅差不多年幼瘦小的女孩不幸被压在了人群底下，她看到了罗莎琳德，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般地伸出了手，凄厉地哀嚎恳求着。

“起！”

眼见此景，罗莎琳德再也无法忍耐了，她拔出魔杖，魔杖尖端镶嵌着的钻石与铂金在夕阳之下泛出了诡异的火彩，如同这片街道一般殷红。

使尽全身魔力，堆叠着的人群徐徐上浮，尚能动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脱离了险境。

然而她们并没能真正脱险，因为围在一旁如同看热闹般的警察很快便冲了过来，把她们全部扣上了手扣。有几个警察朝着罗莎琳德这边冲了过来，罗莎琳德一抖魔杖，“噗呲”一声，一道带着雾气的狂风将这几个警察推得东倒西歪，趁着这个当口，她一把扯过德里娅，带着她飞也似地穿过了这一片街道。

“我们快跑！”一边飞，罗莎琳德一边高呼着。

“得！得！”马蹄声响起，穿着耀眼制服的骑警们高举着马刀，骑着高头大马冲了过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是口袋阵！”罗莎琳德望见眼前的景象，惊呼着。

“暴徒纵火焚烧工厂，殴打保镖，这已经是暴动了！全部出动，将暴徒逮捕，不要放跑一个劳工联盟的人，这帮人是煽动暴乱的嫌疑犯！”

一片混乱之中，某个警官发布的指令却是格外清晰。

“他......他们......他们这帮......”德里娅看上去因为震惊与惊恐，几乎失去了理智，她张开嘴，想大骂一句什么，却半天没有骂出口。

“是啊，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骗局了吧......”罗莎琳德始终保持着理智，甚至冷静得有些可怕，她带着德里娅，尝试一个又一个街角，却始终找寻不到一条可以突破的路径。

一大群慌乱的人群冲向了几个警察，警察扣住了其中的一部分，但还是有几个人借着同伴的掩护，勉强逃了出去。

“看来，只能这样了。”罗莎琳德如此自语着，她转过头来，郑重地看着德里娅。

“德里娅，你还跑得动吗？”

“跑得动，我可，比兔子还能跑呢！”

“那就好，德里娅啊，看到那个墙角了吗，那里警察是看不到的，你先蹲在那边去。”

“好......诶，你不一起过来吗？”

“等下我会释放魔法，把警察引到我这边，你看到他们朝我过来了，你就用最快的速度，从他们的身后跑过去，好吗？”

“不行，绝对不行！”德里娅又急又气，跺起了脚，“这叫什么，你是说要我扔下你，自己一个人跑走吗？”

“是啊！”

“你是在羞辱我吗？我不，绝不，就算被抓，我也要和你一起被抓！”

“你是笨蛋吗？”罗莎琳德劈头大骂了一句，吓得德里娅闭上了嘴，用惊讶的眼神盯着罗莎琳德。

“我是贵族，你是平民，我被抓了他们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你被抓了想过下场吗？他们会揍你一顿，会把你关到只有跳蚤和老鼠的黑屋子里，甚至，甚至还会，对你......”

说到这里，罗莎琳德忍着泪，低下了头，她说不出什么话了，只是轻轻地把德里娅推了一推。

“快点，时间不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胜利，这是属于我们的胜利，也是属于帝国的胜利！”在纺织行会总部，等待许久的爱德华兹公爵看了看一位侍从恭敬递上的一张纸条，立刻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在场的诸多贵族们对视了几眼，很快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

“陛下万岁，帝国万岁！”

“这次终于好好惩治了这帮暴徒，真是国家之幸，陛下之幸，以卡奥斯的名义，这些坏法乱纪的暴徒，一定会受应有的惩处！”

满屋兴奋的欢呼声中，爱德华兹公爵用眼神暗示着一个侍从，拿起手中的纸条指了指。侍从马上会意，捧起纸条，粗读片刻，便瞧瞧来到了卢瑞亚侯爵身边，耳语道：

“卢瑞亚侯爵，您的女儿似乎也在现场，现在已经被逮捕了，您看......”

“哦？哈哈哈哈哈哈！”卢瑞亚侯爵忽然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竟然发生了这种事啊，抱歉抱歉，犬女教养无方，违法乱纪，实属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可否告知，她目前在哪所警局羁押？”

说到这里，卢瑞亚侯爵那满是横肉的肥脸忽然阴沉了下来，涌现了一丝饿狼般可怖的冷笑。

“我要去，好好管教管教，这个野丫头，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