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生日快乐（上）

“请，宽恕我，母亲……..宽恕我在十三年前的这一天，为您带来的痛苦…….”

如冰川般透明晶莹的棺椁中，静静地躺着一位女性。她的身材显得有些娇小，皮肤如雪般洁白，发色乌黑顺滑，面容仿佛比幻想中的天使更为靓丽。

她身着一袭黑色长裙，双眼微闭，两手端庄地合在胸前，看上去栩栩如生，仿佛仅仅是陷入了熟睡，也许一声轻声的呼唤，就能将她唤醒。

但是她永远不会再睁开眼，永远不会醒来了，跪在棺椁旁的佩洛丝十分清楚。

这是一个略显空旷的大厅，大厅的周遭晶莹剔透，映射着璀璨的魔法辉光，那棺椁则放置在大厅的中央，除此以外别无他物。一眼望去，宛若水晶的宫殿。

整个大厅内，充盈着异常强大的魔力能流，足够让任何踏入其间的寻常生命在一瞬间死于非命。可佩洛丝却对此视若无睹，她双眼微闭，跪坐在地，身姿微微伸展。那能流如同母亲温暖的双手般萦绕在她身姿的左右，而她的脸上，也徐徐浮现出了些许惬意的神情。

只是，与此同时，几滴清泪却沿着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隔着水晶棺椁，佩洛丝细细端详着，那无比怀念，无数次闯入自己梦境的面庞。

科普兰家宅占地广阔，结构复杂，笼罩着层层的谜团。即使是科普兰家宅中的女仆们，也绝大多数并不知道在宅邸的地下有一座占地广袤的神秘书库；而除了佩洛丝、安娜贝拉以及朵拉外，更没有人知道，在这神秘的书库的地下，还有一个更加神秘的场所——那就是这座特别的水晶大厅，科伦娜的墓地所在。

三年过去了，科伦娜的遗体，却依旧保持着曾经的容颜，宛若时光就在那一刻永恒定格，再也没有流动。神秘的、不为人知的魔法。为科伦娜带来了成功、带来了财富，甚至在她死后，也依旧护佑着她，护佑着她的身体逃脱了残酷的自然法则，不仅并未化为尘土，还永远保持着美丽与端庄。

佩洛丝感激着这护佑，却也痛恨着这护佑。母亲那不变的容颜宛若诅咒，时刻提醒着她别离的那一瞬，提醒着她的无力与懦弱，以及，与生俱来的，原罪。

自己是有罪的，佩洛丝的心中无比明晰。这罪愆的依据并非《圣典》中的胡言乱语，而是自己的知识与记忆为自己提供的现实——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纪念日，就在十三年前的今天，自己的降生，伴随着母亲的剧烈痛苦。

对，这是不可逃避的，罪责。

孩提时代的佩洛丝曾经十分天真。她并不知道一个女人为了下一代的降生需要付出如何惨烈的代价，更不知道，自己曾经为自己母亲带来过何等的痛苦。然而命定里的明智与不羁，却让她不可避免地早早地知晓了一切。

母亲逝世后，沉重地郁结在心中的悲怆，迫使着佩洛丝近乎疯狂地探寻母亲曾经走过的人生。通过逼问与探知心音，佩洛丝在朵拉女仆长等曾经服侍过母亲的女仆，在安娜贝拉阿姨，在几位医生，甚至在自己生物意义上的父亲范西塔特公爵那里攫取了信息。

最后是与朵拉女仆长的那场长谈，通过这些信息，她的心中逐渐勾勒出了那个真相。

自己，本不应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自己的母亲，根本不适合怀孕。在孕育自己时，自己的母亲已经年近三十——哪怕她再年轻一些，那娇小瘦弱的身躯纵使美丽，却完全无法承担这样的负担与危险。

在整个孕期里，母亲的身体状况只能用“崩溃”这个词形容。孕期才刚开始，她就不断地呕吐，用女仆们的话说，“她几乎要将内脏也一并吐出了”。她难以进食，仅有的营养还被腹中那贪婪的生命摄去…….

自己降临这个世界的日子越近，自己对母亲带来的痛苦也就越深重。母亲的体重几乎增加了一倍，昔日的美丽变作了臃肿与丑态。她的手足开始水肿，整夜失眠，就连尿意也变得难以控制。更不能容忍的是，自己还在掠夺母亲那引以为傲的智力。安娜贝拉阿姨曾经对自己感慨过，那段时间，自己母亲的反应变得迟钝，头脑也不再灵光。只是即使面对这样的困境，自己那坚毅不屈的母亲，却依旧不愿暂歇片刻。她依旧没日没夜地工作着，为新型的魔法熔炉的研发而努力，同时还要疲惫地处理，那些针对科伦娜财团袭来的恶意与阴谋…….

一阵剧痛从小腹袭来，前一天凌晨时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但佩洛丝现在反倒是期待着这样的痛感。因为她知道，这点痛，绝对不及自己带给母亲的百分之一。

是的，就是今天，就是此刻，十三年前，自己带给母亲的痛苦，堪比海啸。

自己的降生极其不顺利，足足几十个小时，自己的母亲依旧在痛苦地挣扎。尽管这个坚强的女人努力克制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痛苦，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呻吟声，但另一方面，整个帝国最优秀的产科医生齐聚一堂，却对她的痛苦束手无策。

最终的选择，只有孤注一掷。医生们用魔法徐徐划开了母亲的腹腔与子宫，将自己与胎盘一道小心翼翼的取出，然后，再用修复术，将那道裂口徐徐合上。

医生们很努力，而自己的母亲更努力。她强忍着痛苦，用自己高超的魔法技艺弥补着医生们的不足之处。为此，连麻醉的量，都被控制在了最基本的程度。拜此所赐，这场手术十分成功。母亲在不到一周后便恢复了工作，不到两周的时候，就终结了那虚假的婚姻。

虚假的婚姻，比起自己对母亲带来的肉体上的痛苦，佩洛丝更不能容忍的，是它。

自己的母亲真正的恋人是安娜贝拉阿姨，但，这个世界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感情，这种违逆诫命的行为，必将遭受世俗与神明的惩处。佩洛丝几乎可以想象她们一路上所遭受的压力与白眼，她明白这压力甚至可以让最坚硬的钢铁弯折，令最不屈的古木倾倒。

然而自己的母亲，本不会畏惧这样的压力，更不可能向世俗的愚见所低头。

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发生了，这场虚假的婚礼终究还是举行了。没有牵手，没有接吻，没有新婚之夜，低调而虚假的仪式之后，一对新人象征性地交换了戒指。

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自己的降生。

佩洛丝确实可以理解母亲的选择，纵使自己的母亲与安娜贝拉阿姨何等相爱，目前的世界上却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让她们二人诞下属于彼此的后代。而另一方面，帝国的贵族社会，也不会认可未经婚姻关系认证的子女。若是自己的母亲希望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接手她奠定的那个庞大的金钱帝国，她必须做出的牺牲，就是让自己诞生自一场合法的婚姻——哪怕是名义上的。

可以理解，然而，永不原谅。

……..

漫长的回忆终究告一段落，怀着无与伦比的惆怅与内疚，佩洛丝缓缓地站起了身。

“母亲，对不起，但是，谢谢……”

因为持续了不知多久的长跪，双腿有些发麻，步履也因此十分吃力，然而，向前迈进的步伐，却并未因此而停止。

临离开水晶墓厅时，佩洛丝突然停下脚步，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母亲长眠之地。良久，她咬了咬牙，一转身，向着出口走去，再也没有半点踌躇。

端坐在钢琴前，凯琳紧闭着眼睛，忘我弹奏着。她身着一袭白色的礼裙，袖口的水钻辉映着午后的阳光，跟随她那洁白秀美的双手上下翻飞；那细腻纤长的十指，恰好似十位舞蹈的精灵，轻拢慢捻，蝶舞翩跹，乌木与象牙的琴键就是它们的舞台，而那悠扬唯美的琴声，就是它们的舞姿。

每一个经过走廊的女仆，无论年轻还是年长，都被这琴声不由自主地吸引了。她们驻足聆听，面目陶醉，宛若浸泡在曼妙而悠长的遐想中。一些对钢琴感兴趣的女仆甚至忍不住在脑海中搜寻这首乐曲的名称，但穷尽她们的知识储备，她们也难以猜出这首乐曲的来历。

当然不可能有，因为这是凯琳自己准备的，特意为大小姐的生日而准备的，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大小姐，生日快乐……”

凯琳的眼眶润湿，泪水顺着脸颊徐徐滑落，那充盈在心中的情感，就如同泪水一般，喷薄而出，顺着手指倾泻在了琴键之上。她一面忘我地弹奏着，一面在口中不住呢喃。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乐声，大小姐大概听不到，祝福，自己大概更无法说给大小姐听。

凯琳非常清楚大小姐在今天这个日子的心境，从大小姐在失去母亲后的第一个生日，就已十分明了。她知道今天对于大小姐而言并不是一个可以用于庆祝的日子，知道大小姐并不愿意在这一天收到祝福。每年，大小姐都不惜资金与人脉，为自己举办一个盛大的生日会，但她自己，却总是在属于她自己的生日那天，前去墓地，前去母亲的身边，待上一整个白天。

凯琳当然知道佩洛丝这么做的理由。这个善良的、挚爱着母亲的主人，总是在内疚于她本人的诞生为母亲带来的痛苦，因而选择在这个日子哀悼那个早已离世的母亲。而大小姐为自己举办盛大生日会的理由，也不止一次地在交流中被大小姐提起：

“我当然要庆祝这一天，凯琳，因为就是在这一天，我最挚爱的恋人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

思念至此，凯琳感觉自己满溢的情感更加汹涌了，她索性无视了乐谱的束缚，单纯地凭依着自己的感情，将泪水与乐感一道，挥洒在琴键之上。

绵绵似海浪，悠悠似海风，青空辉映着沙滩，碧水承载着情感。百转千回的琴声此刻正值最高潮，每一段旋律，每一个音符，都似乎寄托着一颗幽婉哀愁的心。

“可是大小姐，大小姐…….我，我也想祝福您的生日啊！”

颤抖的嗓音，不可避免地渗漏出了那无可压抑的心声。凯琳还想再多感慨些什么，但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语难发，只好以更加投入的心情，更加忿激的动作，将一切的情感，近乎疯狂地注入在音符之中。

心又有些隐隐作痛，气息也有些喘。这样不控制自己的心情，对于凯琳来说确实是一场冒险。大小姐许下的誓言，对自己的命令，依旧言犹在耳，但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此刻，就是止不住自己的心情呢？

凯琳感觉自己宛若童话中那个穿上红色舞鞋，不可抑制地舞蹈到生命终点的女孩。她愈发沉浸在了自己弹奏的音符中，纵使精疲力竭，却不愿停候少许。

“凯琳。”

甜美而带着些许稚嫩的熟稔嗓音，顺着音符，轻轻飘进了耳中。琴凳一旁似乎坐上了一个娇小的身姿，那身姿轻轻一侧，如依人的小鸟般，徐徐靠在了自己身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温婉的体温，细腻的肌肤与发丝的触感，以及如百合花般淡雅的馨香。

“大，大小姐？”凯琳吃了一惊，琴声戛然而止。

“对不起，对不起大小姐，我…….我……”

凯琳顿时惊慌失措，她知道佩洛丝早就有过命令，不要为她庆祝生日，因为这天不值得庆祝。

身为女仆，遵循主人的命令，回避主人设下的禁忌，本应是天职。因此，每一年，凯琳总是会在大小姐生日前几周就精心准备好生日礼物，然后，作为永远无法送出的遗憾，悄悄地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或者心里。

只是今年，在经历了如此多之后，她那满溢的情感，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即使如此，她胆敢如此倾泻，也是因为按照往年的规律，大小姐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她本应该在母亲的身边待上一整个白天，直到深夜，才带着满脸的泪痕与倦容，徐徐出现在自己面前。

“对不起大小姐，我不…….”

“为什么要道歉？”

“因，因为大小姐，您不是……”

还未等凯琳想好道歉的手段，一双小手就攀上了她的脖颈，随之而来的，是嘴唇上那软糯温婉的触感。

“啾。”

“？！！！”

这个动作令凯琳始料未及，她怔在了当场。

“啾。”

第二下，接下来又是第三下，第四下…….

“由爱而生的祝福，难道，我会恶毒到无法接纳它吗？”许久，佩洛丝才轻轻放开了凯琳，正了正身姿，用如花团般灿烂的笑靥，细细地看着凯琳。

那本已娇小可人的身姿，此刻更显柔美，若非努力克制，凯琳恨不得立即扑过去，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

当然，克制也不过多持续了一瞬而已。

“大小姐，大小姐…….”猛地抱住佩洛丝，脸颊相贴，凯琳的泪水已如泉般翻涌。

有太多事想倾诉，有太多话想告知。真奇怪，明明依旧是朝夕相处，但为什么，此刻却宛若隔世呢？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话语虽多，到了嘴边，却只能凝结成这一句呓语，不住地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