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章
“我的好儿子,作为本校的学生会长,这个内森·科普兰,你觉得,怎么处理比较好啊?”
莱顿公学的校长办公室中,雅克·艾奇逊正忐忑不安地看着面前的校长兼父亲——老艾奇逊公爵。
老艾奇逊面无表情,语气冷漠,手里夹着根雪茄烟,丝毫揣测不出他的心情,越是这样,雅克的心中就越是慌乱。
“你已经十七岁了,而且还是一个被学生们信任着的学生会长,”老艾奇逊吐了个烟圈,徐徐地说,“这次你应该有主见,代表学生,和我这个校长对话。”
“父亲,学,学生们大多数都,都十分气愤,希望校方给,给内森处分……”
雅克语气支吾,神情紧绷,平日里擅长演讲,吐字清晰的他,此刻却连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他勉强地说完了这句话,用紧张的眼神盯着自己的父亲,七上八下地等待着来自父亲的裁决。
“哦,”老艾奇逊只是淡淡的应了句,“那么,你说说看,以你了解的情况,你的看法呢?”
老艾奇逊的语气里完全没有下裁决的意思,越是这样,雅克的心情就越是紧绷。
他不禁回忆起了几天前放学时自己在位于校园中央的莫里斯广场上看到的那一幕——也就是这件事情最初的发端………
“喂,内森,你说说,‘艾比昂’这个词怎么念啊?”
放学时分,在莱顿公学校园中央的莫里斯广场上,几个身材魁梧的男生围住了一个独自走在放学路上的男生。被围住的男生的身材显得十分矮小瘦削,皮肤则白皙细腻,细看下去倒是有几分女相,见不到半点属于男性的阳刚之感。
“艾~比~昂~”这个被称为“内森”的矮小男生答话了,声音尖细,带着稚气未脱的奶音。青春期的发育似乎并没有让他产生男性雄浑的嗓音,甚至细听之下,可以觉察到他正努力压着声音,勉强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粗犷一些。
“你就不能念快些吗?”
“为~什~么,你~们~肯~定~想~嘲~讽~我~”内森努力咬着音,保证每个音节都与艾比昂语的标准发音相差无几,不过,这么做的代价,是他口中念出的语句变得一顿一顿,每个音节似乎都得调整很长时间。
“哈哈哈,就知道你这种从自家封地来的人说不准艾比昂语,喂,我说,你们科普兰家,什么时候打算把这个公爵头衔让出来啊?”
“帝国的公爵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哪有窝在穷乡僻壤的胆小鬼也能窃居的道理!”
“听说过坐公车上下学的公爵吗,和那帮不入流的平民挤在一起,丢死人啦!”
几个男生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奚落着内森。
“那~你~们~有~胆~子~和~我~比~成~绩~吗?”面对着这一圈比自己高大强壮许多的人,内森脸上却毫无惧色,他骄傲地仰起头,睥睨着他们。
“切。”围着内森的几个男生一时没了话头,为首的一个想了想,马上又发起难来了:
“不就期中拿了一次学年第一吗?许是你作弊来的呢,谁信?”
“魔法实测,这样嘅科目阔以作成弊吗?”有些得意的内森下意识地加快了语速,不过,这下就让他满口特里尼口音暴露了个彻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几个男生顿时找到了新的可以奚落他的点,“果然啊,特里尼来的野种就只会说特里尼话!喂,要不要介绍介绍你家那些黑鬼女仆啊?听说特里尼那边很多黑皮肤的猴子……呀!”
还未等为首的那个男生把这些下作的辱骂说完,内森随手催动魔力,捏出了一个冰球,狠狠滴砸在了他的脸上,力道之狠辣不亚于一个魁梧拳手的一击重拳,只见那个男生惨叫一声,捂着脸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不许恁骂我家的女仆!”内森如同女孩般尖厉地大喊了一声,恶狠狠地瞪了眼倒在地上的那个人,顺便扫视了一番旁边那几个被吓得目瞪口呆的男生
“这个特里尼来的鬼怪,他,他发疯了,快,快跑啊!!!”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人顿时没了脾气,拔腿就跑,摔倒在地上的那位本来还怒气冲冲地作势反击,见同伴作鸟兽散,又看到了内森那恶狼般的眼神,也一时间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怎么,雅克,你做不了决定吗?”
“对不起,父亲,我……”
“那给我说说,雅克,说说是什么让你做不出这个决定,还有,记着,现在你代表的是学生会,而我是校长,我们两个在此时时刻并不是在以父子相处,一个艾比昂的男人要时刻记得自己肩负的责任,明白吗?”
“明白…….”
“那现在,你就以学生会长的身份,代表学生会,给我这个校长一个意见,可以吗?”老艾奇逊公爵话语严厉起来,看似文质彬彬的脸上却透着股凛然的威严。
雅克见此,稍稍沉思了片刻,鼓起勇气说道:
“父……不,校长,我,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意见。”
“哦?说说,是什么让你如此为难?”
“作为全体学生投票选出的学生会长,我理应代表全体同学的意见,而听说此事的学生们大多希望严惩打人的内森…….而我,我亲眼目睹了事情缘由,我觉得内森的愤怒是应该的……”
雅克停下了话语,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等待着他的进一步询问,可出乎意料的是,老艾奇逊只是满不在乎地抽着雪茄,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父亲,我…….”
“校方会参考学生会的意见处理此事,”良久,老艾奇逊才徐徐发话了,语气中带着些许失落,“雅克·艾奇逊,如果你今天拿不准主意,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去考虑,记着,艾奇逊家的继承人,不能是一个优柔寡断,扛不起责任的人!”
雅克还想说些什么,老艾奇逊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他只得恭敬地施了一礼,迈着踉跄的脚步,从校长室走了出去。
一走出校长室,一位男生迎面走来。这是个英俊倜傥,即使是在同性之间都有着几分诱惑力的美少年,他梳着一头漂亮的浅棕色长发,白净整洁的面孔上看不见半分胡茬的痕迹,双眸如同海水般湛蓝,透着几分阴郁的气质。他的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却显得修长,在莱顿公学那华丽得如同大礼服的黑色校服衬托下,充盈着只有最上流的贵族才可以拥有的冷俊气息。
他一见雅克出来,便热切地打起了招呼。
“雅克!怎么样啊,你的父上给出了什么好意见吗?”
“唉,詹里森,就别提了,”雅克垂头丧气地说道,顺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父亲他根本就不想给建议,还说处理决定会按照学生会意见行事……这……这不就是逼我自己做决定吗?”
“我的卡奥斯,这也太为难人了!”詹里森愤愤不平地说道,不过他想了想,语气又转了一转,“但往好处想,你的父亲总归是愿意花时间来考验你……我父亲就糟糕了!要是我不能合他的意,怕是马上就有‘好’日子过…….”
“范西塔特这个家名,看来也是非常沉重啊……”
“有时候我真的恨自己为什么是长子,”詹里森的神情放松了些,语气和举止也变得轻浮了起来,“去他什么家族责任吧,我只想到‘椰林俱乐部’好好喝上几杯,遇上几个好姑娘!”
“行了,怎么你又开始不着调了,”雅克重重地拍了拍詹里森的背,“上次被你父亲打得还不够啊,要我说,你也别怪你父亲,你挨的打啊,大部分都活该!”
“得了得了,我觉得我交上你这么个朋友,错误程度不亚于生错了顺序!这样吧,关于这件事,我倒是可以给你出个主意。”詹里森嘴角一扬,看上去似乎想出了什么特别妙的好点子。
“嗯?说来听听?我知道你这人最不缺的就是鬼点子!”
“男人的办法——决斗!”詹里森用手比划出了一个拔剑的姿势,“那几个欺负人不成反挨揍的家伙不是不服嘛,就让他们和内森决斗一回,要是赢了,他们的面子也挣回来了,要是输了,那也怪不得谁了。他们既然说自己是被内森无缘无故地偷袭,那何不堂堂正正地来场对决?这样,同学那边也好解释了,不是吗?”
“!!”雅克拍了拍自己脑门,“对啊,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嗯……不过有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学生会决定决斗这种事......此前从无先例,如果我出面通知,只怕是.....不太方便......”
“嘿,”詹里森甩了甩头,“我懂你意思,这事就让我来说了,对吧?”
“真是我的好兄弟!”雅克把手搭在了詹里森的肩上,拍了拍他的胸脯,“今天我真是得好好谢谢你啊!”
“那你打算拿什么谢我?”
“今天晚上你去椰林俱乐部的话,我不仅不管你,而且还请你客!”
“哈哈哈哈,好,还是你懂我!不过,请客就不必了,范西塔特家的长子还不至于窘迫到缺这点零花钱,不过……”
“不过什么?”雅克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鬼点子一箩筐的损友,每次这么说话一定意味着他在盘算着什么坏事,
“你今天得陪我一起去,我请你客,怎么样?”
“那怎么行!”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雅克直截了当地给出了拒绝,“身为学生会会长带头违背校规,你是想要我气死我父亲吗?!”
“不让他老人家知道,不就不会气着他了吗?”詹里森的腔调还是那么地轻浮,“我几分钟帮你解决了一晚上的事,这多出来的时间借我点,不行吗?”
“钱给你,你给我去玩去!”雅克显然并不想接受这个邀约,掏出一枚奥雷金币,恶狠狠地塞在了詹里森的手里。
“唉,真是无趣的人啊,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詹里森手里抓着金币,在手上弹了一弹,口中哼着小曲,慢悠悠地消失在了雅克的视线中……..
内森提着装满了课本的提包,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街巷中。
这里是位于帝都北郊的艾芙郡,一片尚显荒凉城市远郊。向远处眺望,甚至还能望见渔村那星星点点的渔火。
不过,在这片远离帝都中心的土地上,一幢幢精美奢华的别墅,也在徐徐破土而出。最近几年以来,随着帝都人口的逐渐膨胀,古老的旧城区逐渐变得拥挤,许多贵族开始搬离,前往更加僻静悠闲的地方定居,更有甚者,甚至一口气搬到了这北郊的艾芙郡。当然,那些身家最为宏伟高贵的贵族们自然并不屑于在这样远离陛下荣光的地方定居,但那些热爱闲适宽裕的生活,又支付不起那些最黄金地段的豪宅的贵族们,却乐于把这里作为自己的新家。也有不少远道而来在帝都办事、求学的贵族,选择在这里租房居住,作为自己的临时落脚点。
虽然成片区域尚在建设,黑漆漆的工地在夜晚显得有些阴森可怖,但平整的马路、考究的花圃与明丽的街灯,还是令人十分安心。毕竟是贵族聚集的地域,治安和基础建设还是十分良好的,因此内森穿梭在那一排排的别墅与在建别墅时,脚步倒也轻盈。
他很快来到了一幢别墅前,先解开了自己附在门锁上的刻印,然后摸出钥匙轻轻一转,扭开了门锁。
屋内没有开灯,漆黑一片,看起来没有任何人的动静,内森叹了口气。屋子里没有任何仆役。内森走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将那套精美华贵的莱顿公学校服脱下,齐整地挂在了熨斗旁的衣架上,又打开衣柜,从衣柜中取出了一套略显简朴的白色连衣裙,穿在了身上。他照了照镜子,看着自己的那头短发,十分不满地皱了皱眉,又从衣柜中取出了一顶黑色的女式假发,套在了头上。
再看了看镜子,镜中俨然是一位身材娇小,面容端庄,楚楚动人的可爱少女。他这才露出了笑容,哼着小曲,向着房间外走去。
若是有谁望向房间内,可以看到从书架到地板,密密麻麻地摞满了各式书籍,这些书籍无一是时下流行的小说,而是各式各样的课本、科普读物、专业教材与晦涩深奥的魔法书。除此之外,房间中虽没有什么华贵的装饰,却十分干净整洁,风格清丽可爱,像是出自少女之手。
内森刚走出房间,就听见门锁又“咔咔”直响,大门被推开,一个浑身酒气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看上去约在18岁上下,中等身材,身形修长,外表英俊,黑色的头发上还抹着发胶。他显然是喝了不少酒,脚步都十分踉跄,推开门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哥哥!!”内森见到这幅场景,白皙的脸蛋顿时被气得通红,抡起细嫩的巴掌,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他那张俊美却满是醉态的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青年捂着被扇疼的脸,看起来倒是清醒了些许。
“我,我,我索过嘅话尼还记,记得吗?三番五次跑比酒吧夜场鬼混,醉倒介样回来,尼似不把父亲嘅话当耳畔风吗?!!”
“我,我,我明明,无喝太广啊……”
“嘿!似不似妹妹替尼上课嘅事比父亲知道,尼才知道后悔啊?!”
“求……求你了,好妹妹,”那个醉倒在地的青年似乎被骂清醒了,他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内森,好似一只被主人责罚的可怜巴巴的小狗,口中用比内森标准得多的艾比昂语发音说道,“求求你了,我的好妹妹科伦娜,就,饶过你的哥哥吧,至少,我把上伊顿公学的机会让给了你不是吗……”
“内森”却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飞起一脚,拖鞋的鞋底狠狠踹在了青年的脸上,把刚刚直起身子因而重心不稳的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我用尼嘅名字,用着都觉丢人!尼整日鬼混,挥金如土,係无把家族艰难看心上!还有,这样鬼混,闹出嘅事端来,不就全暴露了么?”
“对不起,对不起,妹妹,我,下次,一定不会再喝醉了,一定!”
“你还想着下次去!!”“内森”朝着倒在地上的青年脸上狠踩一脚,气噗噗地转身上楼,冲进自己的房间,摔上房门,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哭了起来。
他并不叫内森,他甚至应该不是他,她是科伦娜·科普兰,科普兰公爵的次女,也是科普兰公爵的长子——未来的头衔继承人内森·科普兰的妹妹。
“我们家,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啊……”
科伦娜恸哭不已。
她太清楚科普兰家族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公爵家,如今已是何等落魄了。作为帝国最古老的公爵之一,科普兰公爵一连数代继承者都是昏聩平庸之辈,魔法、经商和从政的能力都一无所长,因而在这个风云变幻的镀金时代早就被那些更有能力的贵族家族们挤压得没了生存之地,不得不龟缩在远离帝都的领地上靠着领地那点微博的地税过日子——而在这个时代,不能去帝都闯荡出一片天地只能自守故土的贵族,无论曾经多么高贵显赫,都是无人问津的,甚至就连科普兰公爵领地的元老院席位,都被一位侯爵夺了去。自己的父亲,老科普兰公爵,也是一个才质平庸,生活放荡的人,他不仅纵酒无度,私生活上也颇不检点,光离婚的事情就干了三回。自己和自己的大哥,年岁差了不到四岁,母亲却完全不一样,自己那出身女仆的母亲已经是父亲的第四任妻子了,而自己大哥的母亲,则是被父亲抛弃的第二任妻子的后代……
如果情况这么继续下去,科普兰家族可能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变卖领地与头衔,一步步地丢掉曾经的荣光,万劫不复,而盯上这个公爵头衔的侯爵甚至伯爵们却早就如等待分食尸体的秃鹫一般环绕在自己父亲周遭了。更绝望的是,自己的这位大哥,未来科普兰家族的继承人,是个比父亲更加放荡挥霍却不学无术的家伙。自己的父亲在家族存亡面前总算是痛定思痛,克制了挥霍,用节省下来的钱以重金捐款为酬送自己的大哥进入了帝国最富盛名的莱顿公学进修。可自己的大哥似乎顽劣挥霍程度还在父亲之上,不仅让本是为节约仆从薪金而跟随陪读的自己女扮男装顶替身份入学,还整日在繁华的帝都挥金如土,花天酒地。
虽然对于自幼爱好魔法却苦于女儿之身无法获得进入学习魔法的专门学府进修机会的自己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但…….自己丝毫没有料到,莱顿公学内的环境会如此凶险,自己的求学之路尚未完全起步,就可能面临夭折。
她愤怒,不甘,痛苦,却独独没有后悔。自己的反击是没有错的,那样的侮辱配得上自己这样的怒火。如果说有什么错了,那么大概,只会是这个世界,真的有许多问题吧?
大不了,如果真的被开除了,那就抛下一切出走吧,科伦娜这么想着。
肚子咕咕直叫。莱顿公学地处老城区,距离这个远在北郊的艾芙郡路途遥远,每天上学放学都至少要花掉科伦娜两个小时的时间,因此,现在的天色已经十分晚了。莱顿公学有着菜品丰富的食堂,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自己根本不敢去——如果要找在莱顿公学找一个最危险最容易爆发斗殴的地方,莫过于食堂了。这几天来她总是忍住不吃午餐,在晚上回到住处后烹制一顿简单的晚餐,可今天,看到自己哥哥的这幅模样,科伦娜怒气郁结,哪里还能有烹制晚餐的心思。
“如果,如果我係男人,如果我真的係男人,该多好,该多好……”
科伦娜的泪水浸透了枕头,她那看起来白嫩柔弱的小手死死地握着拳,狠狠地敲击着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