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钻石海岸的风波（上）

维塔利·朗斯代尔执政官，最讨厌的季节就是春天。

时间已经在不经意间步入了三月，晴朗的青空也渐渐变得珍稀了起来。帝都的初春向来是阴郁的，连绵的阴雨和潮湿的雾气是这个季节的主旋律。虽然，得益于斥巨资修建的排水系统和发达的公交，阴雨天并不能阻遏帝都这座庞大城市的运转，但这样阴沉的天气，不免令人倍感身体不适。

朗斯代尔执政官便是感到不适的人之一。拜阴沉潮湿的天气所赐，他全身每一处关节都如同万针扎刺一般疼痛。

他的手里捏着一封书记官刚刚递来的瀚瓷通讯密函，密函上还用魔法印记标注了“加急”的符号。

尊敬的国王陛下，元老院及枢密院的诸位同仁：

请宽宥在下的仓皇和狼狈，但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瓦卢杰王国在钻石海岸的作为已经丧失了最起码的道义和底线。他们的公司正在侵夺属于帝国的矿山，他们的军队正在屠杀皇帝陛下的子民。孤悬海外的我们缺乏保卫自己的力量，作为忠于陛下的臣民，我们渴望得到帝国的荫庇，请求元老院与枢密院的诸位同仁们，在这个危难的时刻，用帝国的利剑保护我们，免受如狮子一样凶狠恶毒的敌人的威胁。

西扎兰达行省总督塞西尔·米尔纳侯爵敬启

书记官递到手里的瀚瓷通讯密函异常简短，然而每个字都如同惊雷般在朗斯代尔执政官的心中炸开。

“哦，卡奥斯，今天真是糟糕透了！”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办公桌前，望着枢密院窗外那沥沥的雨丝，朗斯代尔真的感觉每根雨丝都如同刺向自己的神经的钢针一般凌厉可怖。

帝国执政官从来不是一个好差事，去年年初走马上任时，朗斯代尔对此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但当他在这个职位上真正经历了一年后，才发现自己还是把这个职位看得太轻松了。

帝国执政官是帝国中央政府的首脑，须获得元老院过半数选票赞成并经由皇帝陛下任命方可当选。理论上，执政官拥有提名内阁、签订国际条约、宣布战争、提出立法动议、签发行政命令、代表帝国政府向国王进行汇报等诸多权力，但实际上，在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帝国，这些权力比起权柄，更像是一个烫手山芋。

实际执行起来，执政官堪称是被夹在风暴中心的孤岛。帝国内阁的诸多部门，传统上早已被几个最显赫的贵族家族所垄断，除非贵族家族之间出现了重大的权力更替，否则执政官只能老实提名各方拟定好的人选，自然，对于这些人选的工作，执政官向来无法干预。执政官确实有权力签发行政命令，但若没能事先争取到元老院的首肯，行政命令随时可以被元老院决议推翻，但，要命的是，作为命令的签发者，这些行政命令所带来的的一切后果，都需要执政官自行承担。

对于军队的掌控权也是如此，无论是帝国陆军部还是帝国海军部，实际上早已分别被“八大公爵”中的爱德华兹公爵和卡文迪许公爵所垄断，一切军队事务事实上完全由这两大家族自行其是。然而，宣布开战和为战争筹款的差事，却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执政官的头上。

“钻石海岸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啊，哎......”

钻石海岸这个地方，从二十年前起，就是历代帝国执政官的心病。

钻石海岸位于扎兰达大陆的西部，毗邻风暴洋，与富裕繁荣的扎兰达大陆北部央海沿岸地区隔着几千哩的风沙肆虐的黑沙漠，陆路交通十分不便。曾经的它是一片原始森林和草原交杂的蛮荒之地，无论是帝国还是其他国家，都对这里兴味索然，帝国甚至并没有在此地设立行省和任何行政机构。

然而就在约二十余年前，当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科伦娜·科普兰率领着“谢舍尔”矿业公司的探险队，以她独创的全新勘探技术在此地发现了宏量的钻石和黄金矿藏，震惊了世界。科伦娜从此在商业世界的舞台上崭露头角，成为了在这片男人的天地中屈指可数的女性，而钻石海岸也从此失去了往昔的宁静。矿山的粉尘和机械的轰鸣声替代了草原上猛兽的咆哮，而往日与世无争的不毛之地，如今也成为了全世界矛盾纠纷的焦点。

钻石海岸所处的位置，刚好毗邻帝国的老对手——瓦卢杰王国设立的殖民据点。这里土地下的宝藏一经发现，立刻引来了觊觎的目光。瓦卢杰王国很快对钻石海岸南部的部分领土提出了声索，帝国则针锋相对地以钻石海岸为中心建立了西扎兰达行省，并派驻了总督和军队。

二十余年过去了，这场争端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在钻石海岸迅速发展的矿业需要大量的劳工，而这片原本的不毛之地人口不足，因此在此地开设矿山的矿业公司不得不从更南部的瓦卢杰王国的殖民据点招募大量当地人。这一行为让双方的对立情绪更加剑拔弩张：帝国指责瓦卢杰王国在殖民据点的橡胶和水果种植园正在“把当地人变成奴隶”，而瓦卢杰王国则反唇相讥，指责帝国的矿山在“把人欺骗过去榨干最后一滴血”。

如果仅仅是劳动力问题上的冲突，双方还不至于为这些肤色黝黑的野蛮土著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但就在朗斯代尔执政官就职后不久，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改变了双方对于彼此的态度。

瓦卢杰王国在钻石海岸以南的殖民据点，比拉德，发生了大规模的土著叛乱。当地土著难以容忍种植园中的恶劣生活，拿起粗简的武器，运用最原始的萨满术，面对殖民者发起了反叛。西扎兰达行省政府一开始对此隔岸观火，但很快却发现这股火也逐渐烧到了自己身上：在矿山工作的当地人也发起了抗争运动。他们或是消极怠工，或是积极破坏，导致矿山的生产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去年一年，钻石海岸的钻石产量下降了近四成，黄金产量则下降了五成，这些损失还不包括各种机器被破坏所带来的损失。

诚然，这些反叛若是在平时，镇压起来本应毫无压力。这些没有经受过魔法教育的野蛮人，反抗的手段和儿戏差不多，莫说面对任何一个精通魔法的贵族，就算是面对骑士组成的治安队，他们也只有作鸟兽散的份。

但是在这个中立地带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却让事情困难了起来。西扎兰达行省的总督米尔纳侯爵是海军部长卡文迪许公爵的忠实拥趸，在对外关系上一直咄咄逼人，在他看来，发生在钻石海岸矿山的事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针对帝国领地的阴谋，而发生在比拉德的叛乱，则是帝国乘机介入扩大势力范围的机会。

于是自从叛乱发生之后，米纳尔侯爵就开始了自己的小动作，他先是暗中联络了叛乱领袖，将一批先进的魔导武器连同充满了魔力的瀚瓷石赠予他们，同时，在钻石海岸加大了侦查搜捕力度，一连逮捕了数十名瓦卢杰王国的骑士和平民，并以间谍罪的名义对他们进行起诉。眼见瓦卢杰王国在比拉德的海外政府即将成功镇压叛乱，米纳尔侯爵干脆赤膊上阵，动用自己手头的军队伪装成当地叛军，在比拉德进行大肆破坏。

这样的行为自然引发了严重后果。瓦卢杰王国对此怒火中烧，不仅召见了帝国驻瓦卢杰大使，还在上月底向帝国政府发出了措辞严厉的外交照会，警告事态有恶化失控的风险。

可想而知，接到照会的朗斯代尔执政官的心情有多么地糟糕，他连夜登门拜访自己的小舅子，也就是帝国赫赫有名的范西塔特公爵，同他商量对策。

“我知道了。”听到满头大汗的朗斯代尔向自己阐述的现状，范西塔特公爵稍稍低头沉思了一会。

“詹里森啊，我们该怎么办？真的要让事情发展到非打不可的程度吗？”

“维塔利，你应该知道我的习惯，”范西塔特公爵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说道，“我并不惧怕战争，但我不喜欢赢不了的战争。以你掌握的情况，帝国有把握在扎兰达的中西海岸打一场胜仗吗？”

“有，但前提是，帝国本土给予支援，”朗斯代尔掰着指头计算道，“帝国部署在钻石海岸的军队只有不到一万人，其中有五千还是骑士出身的，就算是精锐的贵族军，绝大部分士兵也是β魔法师，α魔法师只有五个百人队，Ω魔法师就更少了，算上米纳尔总督本人，也只有不足二十人......我们还有大约三万人的巡防治安队，可这些由魔法不熟练的骑士组成的军队，平日里维持一下治安还可以，真要他们上战场还不见得有比拉德的土著叛军能打......”

“舰队呢？”

“三艘巡洋舰，十艘驱逐舰，四十艘没有反重力引擎的海岸炮舰。”

“瓦卢杰方面情况如何？”

“我的卡奥斯，他们可比我们在那里的军队强多了！”朗斯代尔满脸都是忧虑的神色。“据可靠情报，比拉德一带驻扎的瓦卢杰军队至少有两万人，其中至少八千是贵族军，他们的α魔法师至少有一个千人队，Ω魔法师有接近百人......面对我们是压倒性优势。而且论舰队，他们拥有一艘重巡洋舰，五艘巡洋舰和至少十八艘的驱逐舰，战力超过我们两倍。”

“我算是明白了，”范西塔特公爵气得狠狠地一拍桌，“米纳尔这家伙，是想把我们拖下水啊！这肯定是卡文迪许授意的，绝对不会是他自己的主意！”

“可，这......我该怎么办？”

“以你的经验看，这仗可以不打吗？”

“恐怕很难，”朗斯代尔用手巾擦了擦额上漏出的汗珠，“你也看到了，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媒体铺天盖地地渲染比拉德的大叛乱，以及帝国的矿山被破坏的事......现在呼吁开战的呼声非常高，如果我们不给米纳尔支援，我们这届政府肯定会声名狼藉......”

“既然肯定要打，那我们就得想想怎么打，”范西塔特公爵眼珠一转，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维塔利，艾尔德尔小姐最近有向你说过她的意见吗？”

“没有，她对钻石海岸的事似乎并不上心。”

“不上心？不可能吧，钻石海岸的矿山难道不是谢舍尔矿业投资集团旗下的产业吗？”

“据说艾尔德尔对钻石海岸一直比较犹豫，有传言指科伦娜临终前立下的遗嘱里希望她从钻石海岸撤资......”

“什么？！”一听到科伦娜的名字，范西塔特公爵马上坐不住了。

“你确定？科伦娜她会是这么期望的？这里对她来说可是……”

“并不能确定，所以仅仅是传言。”

“好，好，”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范西塔特公爵马上冷静了下来，“这样，维塔利啊，你先同瓦卢杰方面联系，告诉他们帝国政府同样不希望事态扩大，已经指示钻石海岸当局停止单方面破坏地区稳定的动作，至于米纳尔和卡文迪许，这方面由我来沟通。”

“好。”

直到这时，朗斯代尔还抱着能稳定局势的和冲突规模的幻想，直到昨天，一封突如其来的密函把他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击碎。

“终于......还是发生了。”朗斯代尔并没有特别惊讶，只是长叹着。

在一片混乱的比拉德，有一小股约几百人的瓦卢杰贵族军越过边境，长驱直入至钻石海岸境内，对西扎兰达行省首府代蒙顿发起了突然袭击。在米纳尔侯爵的巧妙指挥和英勇作战下，这场袭击很快被挫败，这批瓦卢杰贵族一部分在战斗中被杀，剩下的则被俘虏。

对于这场战斗本身，朗斯代尔并不在意，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战争已经开始，一切试图控制冲突规模的努力，从这场袭击开始，就已经化作了泡影。

果然，今天一大早，朗斯代尔就收到了这封密函。米纳尔侯爵已经正式向帝国中央政府发来了求援请求，帝国那豢养多年的军事机器此刻已是箭在弦上，无法阻挡了。

“马上回复，”沉思良久，朗斯代尔对自己的书记官下达了命令，“帝国方面已收到了阁下的请求，军队将在一周内开始部署，请在这之前务必坚持住。”

吩咐完命令，朗斯代尔又继续了唉声叹气，满脸愁云。

“战争是开始了，可这军费......”

自从十年前的股灾以来，帝国政府的财政一直是捉襟见肘，最近几年尽管帝国各行各业一片红火景象，但与此同时帝国的殖民地建设与军队规模的迅速扩张却让政府财政经历了更大的考验。国库里当然有可以动用的应急储备金，但这笔钱向来被元老院盯得死死的，恐怕除非敌人的魔法已经打到了帝都，否则元老院那帮吝啬鬼一个利特也不会批准。

所以历届执政官最头大的事情就是打仗，地方驻军能解决的冲突还好，如果到了非得帝国本土军队出动的局面，花起奥雷来那可不止是流水可以形容的，一年的财政规划随时可以因为一场不大的战争变成一地鸡毛。

“还是，直接战争债券更保险吧......”

发行战争债券可不是一件轻省差事，怎么发，发多少，谁买账，个个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

“唉，还是继续找詹里森商量吧，真的是，又得去叨扰他了......”

事态紧急，朗斯代尔执政官匆忙推掉了今天所有的行程，简单带了几个随扈就坐上了那辆执政官专属的加长豪华汽车，汽车在连绵的阴雨中一路狂飙，奔向了范西塔特公爵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