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佩洛丝的烦恼

“今天，不陪凯琳去晚祷吗？”

“......”

夕阳下的学生会办公室，空旷而寂寥，中午时分那激情澎湃的喧嚣早已消失不见，厚重的桌椅和高大的书架笼罩在红色的余晖之中，压抑而又冰冷。

偌大的办公室内仅仅坐着两个人，伊薇特和佩洛丝。她们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茶几的两侧，茶几上空无一物，甚至连杯红茶都没有准备。

“佩洛丝，你怎么了？是有必须单独对我说的话吗？”

高大的书架在夕阳下投出了长长的影子，遮蔽了佩洛丝的身体。她安静地端坐在椅子上，神情肃穆而悲戚，那一头漆黑的长发和黑色礼裙同这道影子融为一体，令她看上去宛若童话里被冻结在黑夜之中的公主。

伊薇特的内心有些发抖，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佩洛丝。五年前和这个女孩初遇的那一刻起，伊薇特的心就折服了。那个幼小的女孩，如雅兰传说中的精灵一般美丽无瑕，娇小可人的身躯足以点燃任何人的怜爱之情。但，若是目睹了她那猫眼石般璀璨的双眸中燃烧着的激情与智慧的光彩，没人会觉得这个女孩需要保护。她与她那伟大而卓越的母亲一样，睿智、强大、叛逆、不羁，好似那无光的夤夜之中永远燃烧着的火炬，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点燃那里的烈火。

但这一次，唯独这一次，伊薇特才注意到，笼罩在那炽烈明亮的精神光彩之下的身躯，其实是这样地孱弱而瘦小。她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了，身体似乎又瘦了一小圈，虽然美丽依旧，却不免带着几分病态。

“今天中午，我表现得怎么样？”

“你每次都很卓越，佩洛丝，听着你的话语，仿佛，可以给我无限的勇气。”

“勇气，是吗？”佩洛丝那有些惨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可是伊薇特，我现在，却在害怕。”

“害怕？”伊薇特一时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她绝对不敢相信这个词会从佩洛丝的口中说出。

“很奇怪，对吧，那个佩洛丝·科普兰，科伦娜的女儿，竟然会觉得害怕，”佩洛丝的语气里满溢着颓然与彷徨，“所以，我只能对你说。”

伊薇特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沉重的气氛几乎压得她说不出话。

“是……和问卷有关？”

“是的。”

“你是在害怕推不动你的那些改革想法吗？”

“怎么会呢，伊薇特，”佩洛丝稍稍挤出了丝冷笑，“这几乎是最简单的部分，因为如果我真的非要不顾一切地推动课程的改革，只要动用科伦娜财团在校董会里的影响力，随时都可以做到。”

“所以，你是在害怕…….”

佩洛丝忽然轻轻一扬手，白光一闪，一大摞问卷堆在了桌上。

“还记得我在问卷上留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吗？”

“记得，写上自己最烦恼、最需要帮助的事，”伊薇特轻轻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没有答，因为我想把属于我的事留给我自己来解决。”

“但是很多人回答了，然后，我才知道，原来就在我身边，遇上困难的人是这么的多，而需要帮助的人……也是这么的多……”

“我可以想象，因为这三年来，我们学生会也遇上了许多......”

“我可以帮助她们，伊薇特，你相信吗？我可以帮助她们，尽我的力量，一个一个地.....帮助她们，就像我今天和学生会的大家保证的那样，”佩洛丝的精神忽然亢奋了起来，她猛地站起身，用双手撑在桌上，把头探到了伊薇特近前，“伊薇特，我不喜欢认输的感觉，从小到大，凡是我想得到的东西，我都会竭尽全力把它弄到手，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傲慢？”

“这并不叫傲慢，佩洛丝，我知道你很善良……”

“‘善良’这个词，我受之有愧，”佩洛丝的神色又变得颓然了起来，她缓缓地坐在了座椅上，不住地叹息着，“因为我竟然犹豫了，竟然在想，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去介入这些事…..”

“都很棘手吧，当事情涉及到了家庭……”

“是，但是我更害怕……更害怕凯琳知道这些。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在想，这些事情我或许应该不管，只要保证凯琳看不到它们，就可以……这样的想法很龌龊，不是吗？如果凯琳知道我的心是这样的，她一定会为相信了这样一个恶劣的人而感到羞耻吧？”

“你是不是担心……”

“对，我很担心，非常担心，如果让凯琳了解了这些事，她可能会承受不了，而如果我们的介入没有取得理想的结果，凯琳她……会不会撑不住……”

佩洛丝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蜷缩在椅子上，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猫，正在渴求着一个温暖的拥抱。伊薇特非常想给她这个拥抱，但却怎么也伸不出自己的手。

“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给她拥抱......”

伊薇特只能残忍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忍受着内心的煎熬与折磨。

“伊薇特，能允许我向你分享一下吗？分享我的恐惧。”

“没有问题，佩洛丝，如果可以，我随时，乐意倾听......”

“我能听到这些词句在哭泣，伊薇特，我能听到，听到她们的眼泪滴落在问卷上的声音......”

伊薇特也听到了眼泪滴落的声音，那是佩洛丝正在哭泣，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撞击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声脆响。

“我把这些求助一一分了类，这一沓我暂时把它们形容为‘未来’类，比如这个求助，是一个第四学年的学姐，在担心自己的未来，”佩洛丝用手帕稍稍抹了抹眼睛，定了定心神，“她的家族曾经是一个显赫的望族，可如今却因为农产品价格的暴跌而濒临破产。她的父母希望她能赶紧嫁个好夫婿，靠着夫家的财力缓解燃眉之急。但她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这样早早地决定，她本来在努力学习，想升入爱洛依丝的高等部的。”

“继续吧，佩洛丝。”

“还有一个类似的，是个第五学年的学姐，她不想一毕业就和未婚夫结婚。她同样很渴望能努力考入爱洛依丝的高等部，但是所有家人都不同意，父亲告诉她，女人学习再多知识也是毫无意义的。”

“这可以说是，非常‘大众’的想法啊，绝大部分贵族和骑士家庭出身的女孩，从记事起，就在接受成为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的教育，就算是爱洛依丝，校训不也是吗？‘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世界的手’，呵，即使我们的手可以推动世界，推动摇篮却还是被视为我们的义务。”

“然后还有这些，我把它归类为‘爱情’类，”佩洛丝又拿出了一沓问卷，“这是一个第六学年的学姐，她恋慕隔壁莱顿公学的一个男孩，两人热恋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男孩的父母不认可他们的交往，把男孩关了起来，不让他们见面。现在男孩已经订了婚，而且托人送了封信给她，请求她忘掉自己。”

“我记得，所有国家都有类似的法律吧，关于婚姻需要得到家长的许可这件事，比如你们帝国民法典第五编的第四十三条，就规定只有在双方家长的许可之下，经过由神职人员见证的宣誓，婚姻才可以视为有效。”

“呵，是的。”

佩洛丝没有多说什么，她随手从刚才那沓问卷中翻了翻，随机抽出了一份问卷。

“这是一个第三学年的学姐，她的父母不认可和她交往的那个男生，强逼她和父母看中的人选订婚，”佩洛丝的手悄悄地握紧了拳头，“现在她不敢和那个男生再见面，因为她父亲说，再发现他们有往来，就打断她的腿......”

“......”

伊薇特咬着嘴唇，脸色铁青，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佩洛丝会突然约自己在放学后单独会面了，这些令人悲伤而愤懑的事实，这份动摇而忧虑的心情，本应是依偎在母亲或者恋人的臂弯里倾诉，但佩洛丝却绝对不能让凯琳知道自己的这一面，这犹豫而软弱的一面。

而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在最脆弱时给予佩洛丝温暖和保护的那个人，那个怀抱，已经永远地离去了。

“另外，还有很多求助，也许它们更令我难以忍受，因为......”佩洛丝拿出了一沓用魔法作了特殊标记的问卷，“这些都是与女性之间的感情有关的求助，我......真的很意外，我本以为，我们只不过是极其特别的个例......伊薇特，你相信吗？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和我们一样？”

“我知道的，佩洛丝，我们并不孤单，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其实学生会里......除我以外，就还有好几个......”

“我真愚蠢，以前都没有察觉到，”佩洛丝的话语显得有些懊恼，“我知道学校里关于我和凯琳之间的关系的传言已经遍地都是，每当我和凯琳牵着手出现在大家目光中的时候，我能感受到那嘈杂的心声......可我......我一直以为大家并不是真的多么在乎我们的关系，只是觉得我们的亲密可以作为遐想的谈资......或者很多人只是想看，看诫命中所谓的‘罪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你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吗？那你恐怕真是误会大家了，说句实话，你和凯琳，是很多人所仰慕的榜样......”

“啊哈哈哈哈，是吗？那我还真是配不上这个榜样呢，”佩洛丝苦笑着说，“伊薇特，你觉得，只是单方面爱着，却不敢向另一方表露心迹，也不知道另一方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作为恋人的爱，还是作为别的什么身份的爱——这样的关系，值得被大家视为‘榜样’吗？”

“你还是没有和凯琳告白吗？”伊薇特的话语显得有些吃惊，看上去这是她完全没有考虑过的情况。

“我不敢，伊薇特，我不敢告诉凯琳我的真心，因为她是一个对卡奥斯虔敬而执着的人，她甚至，每次只要思考过和我之间的‘恋爱’的可能，内心就会纠结痛苦，我......”佩洛丝那本就已经红润的眼眶，终于开始向外溢出了泪水，“我怎么可能告诉她我真的爱她，怎么可能让她的心陷入到这种痛苦里？她的身体，能承受得了这种痛苦与纠结吗？”

“这......这个.......确实......”

有那么一个瞬间，伊薇特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比佩洛丝还幸运一些。至少，当她向艾莉西娅表露心迹的时候，只是担心被拒绝、被羞辱，而不是担心会因此夺去艾莉西娅的生命。

“看着她们，简直就像是看到了我自己，但也许，我比她们都幸运得多，”佩洛丝一边用手绢抹着眼睛，一边继续说道，“如果说那些沉浸在同男性的恋爱里的人，至少还只是在期待着自己能够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结婚对象，那么这些人，这些求助，她们别说结婚相伴一生了，连爱这个字，爱这个字也说不出口......”

“是啊，每次的晚祷，诵读诫命的时候都要说，‘勿与同性苟合’，而且，‘非自然的**’，在帝国法律里是犯罪，对吧？”

“是的，帝国刑法典第三百四十八条，最重可以处以一年监禁，我的母亲，当年就差点被以这个罪名起诉，”佩洛丝冷笑着，重新燃起了那份坚毅的神采，但很快又颓然了下去，“我忽然发现大家真的很勇敢，比我更勇敢，因为即使是这样，还是有这么多人彼此相爱着，只是......”

伊薇特向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两份求助，我恨不得现在就去帮助她们，这是两个第六学年的学姐，她们从入校时就相爱，但如今却即将别离。两人都不是帝都人，她们的家乡一个在帝国东部，一个在西部，所以也许，毕业那天之后，她们就再也无法遇见彼此了。因为两人都有婚约，结婚以后，她们就只能被困在夫家的房子里，再也没有自己的生活与自己的自由了......你能想象她们对彼此的爱是多么执着吗？我不知道她们是一起商量还是心有灵犀，但两人在问卷上填写的，最烦恼、最需要帮助的事，都是对彼此的爱......”

“其实，艾莉西娅也如此对我表露过自己的担忧，”看到这两份求助，伊薇特简直看到了自己，她的内心沉重如铅块，思绪万千，悲从心来，“其实我......并不担心自己，我完全不怕和我那个父亲翻脸，艾莉西娅，她也说过她可以选择同家族走向敌对，但.......”

“你在害怕你未来所选择的道路并不是一条能够保全恋人的道路吗？”

“是的，佩洛丝。”

“呵，那就，先把它交给未来吧，我们先思考眼前的事，”佩洛丝又拿起了一份问卷，看了看，“这个求助似乎是个和我同级的学生，她说她的‘姐姐大人’快要毕业了，她不想和自己的‘姐姐大人’分开，尤其是，她的‘姐姐大人’的婚礼就定在今年的年底，她还收到了婚礼的请柬，因此令她心碎......喜欢上了自己的姐姐吗？似乎在问卷里，有不少人抱有这种苦恼呢，血缘和家庭的纽带原来这么诱人？”

佩洛丝想起凯琳和自己如今的关系，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是哦，佩洛丝，你可能没有注意到，”伊薇特稍微思索了一会，说道，“从去年开始在爱洛依丝中等部悄悄流行起了一种名为‘姐妹’的关系，据说是从别的女校流传过来的，但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发起。”

“姐妹？”

“对，高年级的学姐和低年级的学妹组成的特殊关系，她们会互相以姐妹相称，形影不离，身为‘姐姐’的学姐还会尽量给身为‘妹妹’的学妹以关怀和照顾。”

“似乎是很不错的事情啊，难怪......问卷里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和‘姐妹’有关的求助真的不少，我甚至以为......姐妹之间的恋爱很普遍.....”

“哈哈，确实如果不知道的话，会产生误解，因为她们真的可以亲密得甚于亲姐妹。其实站在我的立场，我觉得这种关系对我们很有帮助，在‘姐妹’关系出现前，照顾新生是学生会和老师们都头痛的问题，高年级对低年级的欺凌也是时有发生......自从这种关系开始流行，其实我们的工作压力小了许多，因为许多学妹都得到了她们的‘姐姐’的保护。”

“那还真是一件好事，”佩洛丝的眼睛转了转，心中若有所思，“不过，这种关系发展下去，和恋人，似乎，也并不远了？”

“我并不知道，但是我确实已经见到由姐妹发展为恋人的事例了。”

“在这些同女性之间的感情有关的求助里，‘姐妹’相关的大概占了四成，大概，很多人真的已经爱上了彼此吧。”

办公室内忽然陷入了沉默，佩洛丝和伊薇特都低着头，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佩洛丝！”

“伊薇特！”

两人像是同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互相抬头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伊薇特惊喜地发现，佩洛丝此刻看上去已经完全振作了起来，之前的颓然与彷徨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自信而坚毅的气场，重新笼罩在了她那看似娇小的身躯之上。

“感谢你愿意陪伴我，倾听我的牢骚话，伊薇特，接下来，该是一起努力的时候了！”